阁 夜 杜 甫
作 者
杜甫(七一二——七七〇)，字子美，又称杜工部、杜拾遗。祖籍襄阳(今湖北境内)，生于河南巩县(今名同)。早年漫游各地，曾参加进士科考试，未中。唐玄宗天宝年间(七四二——七五六)，客居长安将近十年，郁郁不得志。安史之乱时，流离兵火之中，被贼兵所俘，出逃到肃宗所在地凤翔(今陕西境内)，授左拾遗(谏官)。不久因直言谏诤贬职。乾元二年(七五九)弃官西行入蜀，在成都郊外浣花溪畔构筑草堂定居，并一度流寓东川梓州(今四川境内)。后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府为参谋，授检校工部员外郎(一种挂名的闲职)。严武去世后，他携家离蜀，途中在夔州(今四川境内)滞留了两年。大历三年(七六八)出长江三峡东行，漂泊于今湖南、湖北一带，贫病而死。
杜甫出生于“奉儒守官”的士大夫家庭，又适逢唐朝由盛转衰的大动乱时期，他怀抱济世安民的理想，尽管个人遭遇坎坷，却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执着地关心着时局和民众。加以他早年曾漫游名山大川，乱后又东西奔波，历尽艰难，所以眼界开阔，思力深厚。诗作不仅感情强烈，气魄沉雄，境界崇高，而且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后世因为他诗歌中所显示的高尚人格和完美技巧，而尊称他为“诗圣”；同时，如果将他在安史之乱前后的诗作联系起来看，就像一幅生动的历史画卷一样，因此又称他的诗为“诗史”。
杜甫的创作生涯略晚于盛唐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和李白。他广泛地吸取前人的创作经验，对于诗风偏于华美的六朝诗，杜甫也肯定了它们在内容技巧上有可资取法的地方。因此他能融合众长，兼备各体，形成他自己所说的“沉郁顿挫”的独特风格。所谓“沉郁”，主要指他诗中的沉挚感情；所谓“顿挫”，则主要指他的诗在表达手法上——无论是结构，修辞还是音节等方面，都表现出锤炼谨严的特色。中唐以后的诗人，无不在某些方面得到杜甫的启发。宪宗元和时期，诗风曾有大变革，或在内容方面去浮崇实，或在表现方面求奇求险，都深受杜甫的影响。
杜甫是整个唐诗史中，据有继往开来地位的巨匠，他与李白双峰并峙，中唐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对李杜是不能以优劣论的。如果说李白更多理想的讴歌，杜甫则更倾向现实的人生；李白好比天马行空，尤长于自由驰骋雄奇的想象，杜甫则如大匠斫轮，更善于将一切诗歌的规则技巧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两人的创作都各适其性，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
杜诗注家很多，以清人钱谦益、仇兆鳌、杨伦的三种注本最为通行。
解 题
《阁夜》是杜甫在大历元年(七六六)冬离蜀寓居夔州西阁时的作品。
从内容来说，这是一首抒情诗。当时杜甫已五十五岁，长年追求的济世安民的理想，眼看就要破灭了；而川中军阀混战，连年不歇；西边的吐蕃又频频来袭蜀地；加上好友李白、高适、严武、苏源明等，均已相继去世，他的心情更是沉重。夔州地处峡中，山水险峻，且有许多古人争雄的遗迹。严冬的夜里，诗人在阁中遥望，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一传诵千古的名篇。
从诗体来说，这是一首七言律诗。
课 文
岁暮阴阳[1]催短景[2]，天涯[3]霜雪霁[4]寒宵。五更[5]鼓角[6]声悲壮，三峡[7]星河影动摇[8]。野哭几家[9]闻战伐[10]?夷歌[11]数处起渔樵[12]。卧龙[13]跃马[14]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15]。
预 习
一 为什么称杜甫为“诗圣”，称他的诗为“诗史”?
二 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怎样?
三 本诗为什么以“阁夜”为题，诗中哪些词句体现了“夜”字?
四 第四联杜甫突然提到“卧龙跃马”，是凭空想象呢，还是有所触发?
分析和欣赏
文体特点
七言律诗的基本格式是七言八句，双句押同一韵(一般押平声韵)，符合平仄粘对规则，中间两联对偶。
河南巩县杜甫诞生地
杜甫草堂旁的浣花溪
四川成都杜甫草堂
陕西境内的杜公祠
夔门景色，一进夔门就是三峡。杜甫曾流寓夔州，以三峡为背景写了很多名诗。
溯本探源，七律是由骈俪化七古分化出来的。所谓骈俪化七古，盛行于齐梁至初唐年间，经常以七言八句为一段落，段落之内押同一韵，且两两对偶，句中平仄也多协调，更有以七言八句为一诗的。大约在武后、中宗时期，骈俪化七古与七律的分化就完成了。
内容分析
《阁夜》一诗写的是诗人在西阁中独对长夜之所见、所闻和所感，处处渗透着诗人忧国伤时的感情。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首联总揽阁中所见夔州冬夜的萧森景色，也点明了作诗的节令和地点。严冬时节，天气阴晴不定，短暂的白日在时断时续的风风雪雪中，很快地过去了。到了深夜，天宇放晴，而边僻的夔州城四野却霜雪覆压，一片银白。天地澄静之中，更显得寒气逼人。这一联总写由昼及昏，从暮到夜，在景色的变化中，造成了笼罩全篇的动荡萧森的气氛。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颔联承上继续写景，画面由总写具体到截面，时间由夜中写到了五更。黎明前，在澄明萧森的空气中响起了军鼓声、号角声，天旷地迥，这声音显得分外的悲怨而又雄壮。天空中那残星疏汉，也仿佛受到了震撼，星影在三峡奔湍的江流中摇曳不定。这一有声有色的截面描写，把上一联那动荡萧森的气氛更深化了。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颈联虽然仍是写阁中听望之所见所闻，然而承中有转，笔锋重点指向了夔州四野的人事。上一联鼓角悲壮，星河动摇的景象，其实是当时当地局势的象征。朦胧晓色中，夔州郊野传来了号哭之声，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蜀中不断的战乱不知给多少人家带来了灾难，也许这哭声正伴随着多少青年的征发，多少战火牺牲者的下葬。在这凄切的悲声中，只有疏疏落落、远远传来的数处渔人樵夫的“夷歌”，才显示出，这里还存在着生活的劳作和生命的延续。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尾联由眼前的人事转向往古的追想，抚今思昔，以浩叹结出诗旨。诗人在破晓时的田野悲声中极目远望，望见了夔州西郊的武侯祠和东南的白帝庙，这里祭祀着两位蜀中的名人：一个是志在匡复汉室，一统中原的诸葛亮；另一个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公孙述。他们虽然用心不一，贤愚不同，但都称雄一时；然而今天不也一样成了黄土冢中的枯骨吗?想到这里，诗人不禁长叹：既然如此，眼前动乱不定的人事和自己异乡漂泊的境况，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也终归要云散烟消吗?何不就任其寂寂消亡呢?
作法欣赏
《阁夜》诗所抒发的感情，并非仅为一己的哀乐，而是在身世之感中，织入了对国家、人民、时代的深切忧虑和对历史兴废的深沉思考，因而使得诗中的感情具有极深厚的内容和极广阔的时空感。这种精深的立意，正是杜甫超越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关键。
结构谨严细密是杜甫诗的主要特征。本诗以“短景”、“寒宵”、“五更”、“渔樵”(破晓)几个有时间性的词贯串全篇。前二联主要状景，后二联主要抒情。第一联纯以自然界阴晴交战渲染气氛；第二联则在自然之景中融入与“人事”刀兵有关的“鼓角”、“星河动摇”，于是由景入情，遇接无痕。第三联承上笔分两路，以死气与生意对照写来，自然就将目光转向历史的遗迹，最后发为第四联“人事依依漫寂寥”的浩叹。“人事”应“战伐”，“漫寂寥”遥遥呼应“天涯”、“岁暮”，这一结中，个人的不幸，家国的苦难，人生的反省浑然一体，确实达到了杜甫自己所说的“篇终接混茫”的境地。
在杜甫的时代，律诗对仗已经以中二联对为主要形式，但杜甫不少律诗仍像初唐诗那样三联甚至四联都对仗。本诗就是四联都对的(尾联是宽对)。对仗多，易因整齐而显得板滞，但杜甫却能在工切中极变化错综之妙。本诗起结两联，都用一意连贯的流水对，以其流动的声势带动全体；颈联则通过倒装句突出“哭”、“歌”二字(正说应是“几家野哭”、“数处夷歌”)，加强了悲壮气氛。因此，尽管通篇用对，却绝无板滞之病。
律诗因篇幅有限，较之古诗更讲究用典，以收言简意赅，触发联想之效。用典忌浮泛而尚贴切，忌死板而尚灵活。杜甫最善于用典，而且用得既切且活。本诗用了三个典。星影动摇，用《汉书·五行志》典，却又深切星影照江的实景。卧龙和跃马，分用诸葛亮、公孙述两人的典故，一贤一愚，两相对举，“终黄土”的“终”字就倍觉深沉，而且武侯祠与白帝庙，一在夔州西郊，一在夔州东南，非常切合当时情景，真到了“用典不啻似口出”的超妙境界。后来只有李商隐最能得其神髓。
杜甫诗语言精炼，概括性极强。首联“催短景”、“霁寒宵”，一个“催”字，使冬日之短有了促迫急切的动态；而“霁”字上应“催”字，由动态到静态，境界忽变，显示出杜诗语言的传神。杜甫又善于将丰富的内容浓缩在一、两句诗中，“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这字字炼、处处对的两句诗，不仅是蜀中战乱的写照，也是唐代安史之乱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局面的缩影。
明人胡应麟评《阁夜》诗说：“气象雄盖宇宙，法律(指章法、句法、字法等)细入毫芒，自是(七律)千秋鼻祖。”他的赞誉是很恰当的。
讨论问题
一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两句中“悲壮”、“动摇”两词是否仅仅是写实景?“声”、“影”两字对气氛渲染有何作用?
二 本诗前二联写景，颈联转入人事，转得是否突然?为什么?
三 “野哭”与“战伐”有什么关系?
四 清人卢世
评尾联说：“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什么是“意中言外，无穷之思”?
参考资料
一 关于杜诗的写实性
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创作特色……主要表现在善于通过客观的描写，把所谓“地负海涵，包罗万象”的社会现象或思想感情压缩在凝炼的诗歌形式里面，有时甚至概括在一两句诗里。因此他的诗既显得描画入神，而又充分发挥了抒情诗所具有的“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创作特点。
(摘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
二 关于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
杜诗的风格，多种多样，但最具有特征性的、为杜甫所自道，且为历来所公认的风格，是“沉郁顿挫”。时代环境的急遽变化，个人生活的穷愁困苦，思想感情的博大深厚，以及表现手法的沉着蕴藉，是形成这种风格的主要因素。
(摘自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
三 关于杜甫夔州时期的七律
杜甫入夔，在大历元年，那是杜甫死前的前四年，当时杜甫已经有五十五岁，既已阅尽世间一切盛衰之变，也已历尽人生一切艰苦之情，而且其所经历的种种世变与人情，又都已在内心中，经过了长时期的涵容酝酿……再就技巧来看，杜甫在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成就，有两点可注意之处：其一是句法的突破传统，其二是意象的超越现实。有了这两种运用的技巧，才真正挣脱了格律的压束，使格律完全成为被驱使的工具，而无须以破坏格律的形式来求得变化和解脱了。因此七言律诗才得真正发展臻于极致……
(摘自叶嘉莹《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的成就》)
四 关于李杜异同论
在盛唐的一群诗人中，当然是要推李(白)、杜(甫)为冠冕了。其实李、杜不但冠冕盛唐，而且冠冕唐代，不但冠冕唐代，更可冠冕百代。因为过去的诗人，都不及他们的成就与伟大，而以后的诗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能出其右的……从来文学家对李、杜的批评，都是见仁见智的……总之，李、杜二人，时代相同，声望相同，而才性不同，际遇也不同；所以他们在诗坛上的声望虽同，但在诗篇上的成就，却不相同了。
有人以为：
李白是诗中之“仙”，杜甫是诗中之“圣”；
李白如佛家之“顿”，杜甫如佛家之“渐”；
又有人说：
李白是出世间的，杜甫是入世间的；
李白是偏于理想的，杜甫是偏于实际的；
李白是受道家底感化的，杜甫是守儒家底绳墨的；
李白是豪于气的，杜甫是厚于情的；
李白是乐天的，杜甫是悲世的；
李白以天才见长，杜甫以学力擅胜；
李白放吟于自然之间，杜甫感慨于时事之际。
这些批评，都能各各道出他们的异点。我以为：
就才性来说，是李白高明，杜甫沉郁；
就遭际来说，又是李白先受李隆基(唐玄宗)的宠眷，虽然曾遭谗放废，而仍赐金遣归故园，得以浮沉诗酒，放浪湖山；杜甫年垂四十，才以献诗得官，后来遭逢变乱，颠沛流离，几乎不能自存。所以他们发而为诗，李则高逸纵恣，汗漫自适；杜则沉痛哀切，感慨悲凉。
至于他们的笔力，李白如张旭的狂草，挥毫落纸，如云烟；杜甫有如颜鲁公楷书，字字力透纸背；其间本无优劣之分的。不过李白的诗，好像飞行绝迹的剑侠，很不容易学它；而杜甫细于诗律，处处以金针度人，比较容易模仿。所以后人学李的少，而学杜的多，由于这种影响，似乎在中国文学史上，杜的盛名，有过于李罢了。
(摘自丁平《中国文学史》)
应用练习
一 分析“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两句诗炼字炼句的佳妙。以这两句领起，其高明之处又何在?
二 本诗所反映的时代背景是怎样的?作者目睹时艰，有什么感受?
三 《阁夜》诗传诵千古，试就“用典”、“炼字”两项，各举一例说明。
四 试比较《阁夜》与《月下独酌》两诗在格律上的区别。
五 将本诗改写为语体文。
六 《春夜喜雨》诗是杜甫寓居成都时所作。先仔细阅读，然后回答问题。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成都的蜀锦在古代是贡品，特设锦官管理，所以称成都为锦官城。)
1 诗题为“春夜喜雨”，诗中有没有直接抒写喜悦的句子?
2 杜甫写雨用了“知时节”、“潜入”、“细无声”等词，这些词表现了这场春雨的哪些特点?
3 第四联所写情景是当夜所见，还是想象之词?这样写对“喜”的表现有什么好处?
【注释】
[1]阴阳：阴晴。一说阴阳即日月。两说皆通，但以前说较佳。
[2]短景：景同影。冬天日照短，所以称冬天的日光为短景。
[3]天涯：天边，边远之地，这里指夔州，是相对于京城长安来说的。
[4]霁：雨后或雪后天气转晴。
[5]五更：古代把一夜分成甲乙丙丁戊五个更次，要打更报时，五更是临近天亮的时候。
[6]鼓角：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发令的鼓和号角。
[7]三峡：四川奉节至湖北宜昌间长江两岸重崖叠嶂，其中最险处称三峡，具体所指有多种说法。根据《太平寰宇记·夔州》的记载，当指西峡、巫峡、归峡。今以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为三峡。夔州东临三峡。
[8]影动摇：语意双关，既是写峡中江浪起伏，星影动摇；又隐喻时局不稳，《汉书·五行志》载汉武帝元光元年，天星尽摇，不久战伐不已。
[9]几家：多少人家，是反问语气。
[10]战伐：杜甫作本诗的前一年(七六五)十月，成都尹郭英
被兵马使崔旰攻杀。邛州、泸州、剑南三牙将柏茂琳、杨子琳、李昌夔起兵讨崔，蜀中大战连年。又，当时吐蕃频犯蜀中，杜甫在同年秋所作的《黄草》诗说：“莫愁剑阁终堪据，闻道松州已被围”(松州在今四川松潘县，是西屏吐蕃的要冲)，可知当时也有与吐蕃的战争。
[11]夷歌：夷，唐代把西南的少数民族统称为西南夷。夷歌，少数民族的歌。
[12]渔樵：渔夫、樵夫。
[13]卧龙：三国时蜀相诸葛亮号卧龙，封号武侯，有志北伐中原，统一全国。夔州西郊有武侯祠。
[14]跃马：指公孙述，字子阳。王莽新朝末年，汉宗室刘玄复汉，年号更始；公孙述也凭借蜀地险要，起兵割据，称白帝。晋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所以用“跃马”代指公孙述。夔州东南有白帝庙。
[15]漫寂寥：任它去寂寞无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