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陈旧的记忆——代序
上教社的编辑来访,说是相中了25年前,陆萼庭先生与我合编的港版《中国文学》教材,拟以图书形式出上教版。旧事重提,不免勾起一些久远的忆念。
事情要回溯到1987年前后,因着此书的编撰,我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出境,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体验了超市购物的自在,第一次领略了港式早茶的悠闲;当然,最使我惊诧的,是第一次身经目击了那些高楼群,密匝匝的令人胁息的现代化楼群。尽管坐飞机出境,现在已习以为常,而那些闻见,在今天的内地更是司空见惯;然而回忆起来,当时的新鲜感,还是有趣得紧。
一切都新鲜,唯有所面临的任务并不新鲜;至少在接受之初,自认是最熟悉不过的了。香港商务版《中国文学》(以香港教育图书公司名义出版),是一套高中升大学预科性质的教材,共四册,先秦至唐二册,由我承担;宋世至现代二册,陆萼庭先生执笔。我的专业就是唐代文学,先唐文学也素有研究,所谓成果,搞注释、作论文、编辞典、玩赏析,也有了那么一堆;至于中教,北大毕业后,我还在内蒙古当过“乡村男教师”,做过语文教研组长,开过规模不小的公开课。因此,1986年初领任务时,以为必能驾轻就熟,一路顺风。
然而渐渐地,这最熟悉的活计,也变得新鲜起来。先是敬佩于港方那厚厚一摞子《编纂大纲》,连附件,足有100多页,当时内地出版界不像现在这样化“繁”为“简”,纵心所欲;选题报告还是认真做的,但如此细做,如此复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接着是感慨于港方工作小组的阵容,组长是威斯康辛博士江先生,严肃顶真到可爱;二位成员倒是和蔼而其实较劲,都是女性,博士,都姓林,还都是港地有名的资深语文教师,一位现任,一位已转入商务;而总抓的竟是商务老总,后来成为联合出版集团董事长的陈万雄先生;我们下榻处,便是陈先生刚搬出的二室一厅的旧居。以如此强大的阵容从事一个中学类选题,在我已然六七年的编辑生涯中也是第一次遇到。最后尤其使我震撼的是,这次编写,使我第一次对什么叫“茅塞顿开”,有了切身体验。
从82年研究生毕业入行上海古籍到那时候,我的学术生涯可说是相当顺利,文章不断,却从未有过退改的遭遇。这次编撰,因为是沪港合作,也未敢怠慢,总想写得别具一格,力避平铺直叙。港方对初稿的意见是“功力深湛,甚佩”,这是客气话,下面一句才是真家伙——“希望更切合港地中学生的实际水准与阅读习惯”。第一次修改后,到深圳会商,再改,好不容易可以赴港定稿了,焉知抵港后二十余天,又改了两道,都说“不错,不错”了,但还是未许过关。那一晚,我足足愁屈了半夜,想起了业师施蛰存教授的一句话:“诗要一句一句地读,一字一字地品。”忽焉“茅塞顿开”。原来我先前的写法过于成人化,论文化,这对于中文系学生兴许不错,然而对于港地中学生却未免头寸不合。于是我努力回忆自己上中学语文课时,大同中学的楼维国、方艾老师以串讲加点评的授课方式,第二天参以自己对文本的体悟,试改了一篇,返本就简的结果竟然是二林一江的微笑首肯,大加称赞。于是我不再拖陆老师的后腿了,提前十天完成修订任务,打道回沪了。
后来听说,我们这套教材格外成功,在港府调整教纲,重编教材前的十数年间,使用率一直居同类教材之首位。不过我深知,这不仅因为我们确实编得不错,更由于香港商务同仁的努力,除了营销出色外,他们所拟订的编写体例,确实切合中学生的思维特征,其大端如下:
全书将先秦至现代分为十个单元,各取一时期代表性文体之名篇若干作解析,各单元后附以此时期文学史与相关文体知识,合而观之,便是一种选篇与史述相结合,尤适宜于中学生与中等文化读者的微型文学史作品;其以文体为落脚点的设计,也符合中国文学演变的总体特征。
各篇课文的教学设计,又与以上总体架构相呼应。每篇约略可分三部分。中间部分“分析与欣赏”是主体,含“文体特点”、“内容分析”、“作法欣赏”三个块面。其关系是通过内容、作法的精要提挈,使读者对其文体特点有生动的具体感受。主体部分之前是预习部分,含正文、注释及针对重点、难点的预习题;之后则是扩展部分,含“讨论问题”、“参考资料”,与“应用练习”——取同一文体的其他一二篇(节),设题帮助使用者自读,以举一反三;而全书所及篇目,也由课文三十来篇扩展为百篇左右,可以由此构成对中国文学史的大概印象了。
其时,课本以外,更编有《教参》四册,大体是对应课本各部分,扩充相关资料,给出参考答案,设计相关活动,注译相关诗文等等。要求是取材丰富而精当,使教师一册在手,不必旁索而足以展开讲析并应对学生可能的提问。由于港地教师课程负担远过于内地,因此这套《教参》同样广受欢迎。
那些设计,我想即使对于今天内地的国文教学改革,也是有参考价值的。比如所谓启发式教育问题,后来我们还为香港商务编过一套《中国语文》教材,也许因教纲改变,要求全取启发式,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而取消了课文精讲,使用下来,普遍反映远不如《中国文学》。可见教师精讲与启发式教育,应当是举一反三的关系,如此套教材然;试想如无精讲作示范,学生赤手空拳,又如何由“空”反三?
说到举一反三,这次教材编撰,对我后来的编辑生涯同样适用。我所一贯主张的观念:出版要由编辑本位转化为读者本位,便是由这次编撰中的困惑而萌生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公众读物的阔步发展,也与身为总编的我此番经历有关;而我后来撰写了不少初、中级读本,如印数已近十万的复旦版《唐诗三百首全解》,其取径、笔法也得益于此。
行文至此,都是很开心的新鲜事,然而临结束却又有些感伤——我所敬佩的合作者陆萼庭先生已于前些年仙逝。我永远怀念陆老的人品学问,怀念他身为“老教育”给我的点拨指导,也怀念在港期间,早餐时,他从外面买来的,同样是“新鲜”的,刚出炉的热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