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两 可
“两可”在日常语言中是“模糊不定”的意思,但在海德格尔这里,它是一个生存论术语,指此在在对事物的理解与阐释中,接受了常人的阐释,可又认为是它自己的阐释,两可是阐释的日常存在方式。两可是闲谈和好奇的必然结果,日常语言和对事物的理论态度都会使此在必然接受常人(即日常)的阐释,而又认为是自己阐释的结果。海德格尔是这样来解释为什么会有两可这个现象的:在日常彼此存在中,所有的东西都以同样的方式与每个人相遇,每个人都能达到它,也都能关于它说些什么,但我们不再能很快决定,什么在真正的理解中展示了,而什么则没有展示。“日常彼此存在”就是日常人们的共同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存在者都是以同样的存在方式与人们相遇,例如,锤子总是以锤子的存在方式与一切有关的人相遇,而每个人也都对锤子能说什么,即有所理解。但这就使得人们很快不再能决定,存在者在源始的理解(即真正的理解)中究竟是否如此展示,因为人们现在的理解只是日常的理解,亦即常人的理解。只要不出常人理解的范围,似乎谁都可以对所遇的事物说三道四,但究竟是真理解还是假理解却是模棱两可,无从知晓。这种模棱两可不单伸展到世界,而且同样也伸展到彼此共在本身,甚至伸展到此在向着自己的存在。这种理解与阐释的两可不仅涉及此在对存在者的理解,而且也包括此在对他人的存在和自己的存在的理解。在日常此在中,此在对世界、对与他人共处和对自己的理解,都是模棱两可的,即它自以为是它自己的理解,而实际是它接受的常人的理解,即平均的理解。人们对所有的事物都可以说些什么,但却是出于平均理解。在真正的理解中事物是什么和展示为什么,平均理解无法告诉我们。就此而言,人们对事物的理解与阐释是模棱两可的,它既是此在在日常性中的理解和阐释,又是常人的理解和阐释。
两可的实质是不确定,但这种不确定不是由于此在的一时错误,而是由于此在的存在方式。此在的日常性(日常生存)决定了一切看上去像是真正理解了、掌握了、说出了,但基本上不是如此;或看上去没有真正理解、掌握、说出了,但基本上却是如此。常人的理解并非不是此在的理解,但只是日常此在的理解,而不是此在本己的理解。这种理解与阐释并非没有真正理解、掌握和说出事物,只是以非本己的方式而已。两可不仅涉及对我们在使用和享用中可以得到东西的支配和处理,而且它已经固定在作为能在的理解中,固定在投开和预先规定此在的可能性中。这就明确告诉我们,两可虽然不是此在日常存在的现象,但它却不仅仅只是日常理解的问题,而是作为此在生存论要素的理解本身的固定因素,它的根源在作为理解的投开和预先规定此在的可能性中,即此在的能在中。这也意味着,人们对自己可能性的投开并不一定出于真正的理解,也可能是出于两可。不仅人人都知道和都会说情况如何和发生了什么,而且人人也都已经知道去谈论什么将首先发生,什么还没有出现但“本来”必须做的。人人事先都一直已经猜想和感到别人也猜到和感到的事。人们之所以能这么做,恰恰是由于两可这种现象。这种捕风捉影来自道听途说,无论谁真正以捕风捉影对待事物的方式存在,就不是在谈论它,捕风捉影是两可预先规定此在的可能性之最麻烦的方式,它让这些可能性已经窒息在它们的力量中。“捕风捉影”和“道听途说”这些表达式都是不仅要表示两可的不确定性,而且也表示日常理解的非本己性。虽然两可也预先规定此在的可能性,但却是以扼杀这些可能性的方式来规定的。经它的规定,此在的可能性失去了它的特质。
两可与闲谈和好奇一样,是对事物的常识和理论的态度。假定人们猜想和感到的东西有朝一日付诸实施,那么两可就已经担心,对已经实现的事情的兴趣会消失。日常理解对事物的存在不是真正的理解,而是“猜想”和“感到”,日常此在并不将事物的存在理解为源于它的存在方式,而是将存在者视为外在于它的存在而存在的东西,只要能在日常实践中控制了某个存在者,它就会不再对它的存在感兴趣,而会转向另外的存在者。只要有毫无约束的、只是一起猜想的可能性,这种兴趣就仅仅是以好奇和闲谈的方式存在。“毫无约束”可以理解为“没有存在论根据”,而“只是一起猜想”(Nur-mit-ahnen)不妨理解为“接受众人(常人)的理解”。当人们捕风捉影并只要人们捕风捉影,在所猜想之事付诸实施时,在此共同存在就拒绝追随。因为那时此在被迫回到自己。“捕风捉影”的德文原文是auf der Spur ist,这在德文中是一个成语,指“跟踪探索”,即根据事物的痕迹来追索事物。海德格尔这里是说,日常理解,尤其是理论探索都是根据事物的表象来理解事物。但一旦被理解的事物因而能为我们掌控,对这事物的共同理解也就停止了。此时,此在只能面对自己,因为它不再有事物去理解。闲谈和好奇失去了它们的力量。它们也已经造成了恶果。即使人们忘了理解存在的意义,而只是满足于对事物存在者状态的理解。面对人们一起猜想之事付诸实施,闲谈很容易迅速确定:人们也能做这,因为它们毕竟一起猜想了它。有对事物存在者状态的共同(平均)理解,就有对事物的共同做法。闲谈最终甚至对被它猜想和始终要求的事现在实现了感到气愤。因为这剥夺了它继续猜想的机会。日常理解止于实践活动,等到此在能根据常人的理解操控事物时,闲谈(日常理解)对事物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此在默默实施某事、甚至在真正受挫时,这是指此在在真正理解存在者的存在时,它的时间是一个不同的时间,在公众看来,它本质上要比闲谈的时间慢,闲谈“以更快的速度生活”,它长期以来就来到另一件事上,来到当下最新的事上。真正的理解固定在存在上,而作为日常的理解和阐释的闲谈总是不断地从一个存在者转到另一个存在者上。就这种最新的事情而言,早先已经猜到并终于付诸实施的事来得太迟。“早先已经猜到并终于付诸实施”的意思是“早已有所领会而终于明确予以阐释出”。在它们的两可中,闲谈和好奇担心的是:真正新发生的事一出现就对公众来说显得过时。新发生的东西一进入闲谈就成了老生常谈,就不再是新东西。只有当掩盖真正新东西的闲谈不起作用而“共同的”兴趣死灭,真正新的东西才能在它积极的可能性中自由。只有当真正的新东西摆脱了闲谈和常人的关注,它才能展示出积极的可能性。
此在是“吾道一以贯之”,只关心存在的意义,但对存在意义真正的理解总是投开了此在真正的可能性。但存在问题不管怎么说,在公众(大众)面前总是了无新意,一成不变,不如好新骛奇的闲谈来得瞬息万变,花样繁多。但那些东西虽然花样百出,但万变不离其宗,只是把事物作为现成的东西来打量,只关心它的存在者状态。真正新的东西是此在存在的可能性,是此在对存在的理解,而不是发现新的现成的东西。这只有在闲谈被超越,人们的兴趣不再盯着现成事物时才会出现。
公共阐释方式的两可性把事先的议论和好奇的预料冒充为真正发生的事,并且把实施和行动变成后来和无足轻重的事。公共的阐释方式实际阐释的是事物的存在者状态,但似乎又是在阐释事物的存在,这就使得它把对事物存在者状态的理解误以为是对存在的理解,并赋予沉思与理论态度以至高的地位,而认为此在的存在行为充其量是派生的和不重要的。就真正的存在可能性而言,此在在常人中的理解在其投开上不断弄错。此在总是将常人的理解或公共的阐释方式当做自己的投开。此在总是两可地在“此”,即在彼此此在公共的展示性中。此在的在世存在的那个世界总是既是它的“此”,又是彼此共在的公共展示性,即常人世界。在那里,叫得最响的闲谈和最机灵的好奇在保持“事情”的运作。在那里,一切都以日常方式发生,基本上没什么发生。在日常状态中,看起来好像新事物层出不穷,实际上却是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在存在者层面上,的确不断有新事物发生,可它们都是以同一种存在方式对人发生。但存在论上的可能性却付之阙如。在存在者层次上,一切都在以日常方式发生;但从存在论上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存在的意义并未展示。
两可实际是常人对存在者状态理解的存在论特征。两可总是把它寻找的东西传给好奇,并给闲谈一种假象,好像在闲谈中一切都已决定了。两可使得日常此在把存在理解为存在者,它实际要追寻的不过是存在者的存在者状态而已。两可的理解就是常识(常人)的理解,而闲谈就在语言的层面上体现了常人的理解,给人的感觉是我们对事物的理解在闲谈中已经决定了。
两可也是在世存在的展示方式。在世存在的展示性的这种存在方式不仅展示事物,而且也支配着彼此此在本身,即他人。“他人”在这里是一个生存论—存在论术语,指他人在此在的展示。他人最初是由于常人关于他的所闻、所言和所知而在“此”的。他人最初是由常人向我们展示的。因为在彼此共在中已经有表现为常人理解的闲谈了:闲谈首先插入源始的彼此共在之间。每个人最初和首先窥视他人,看他如何行事,他对某事说什么。因为此在的日常存在是彼此共在,此在通过常人的理解来理解,而他人则是此在接受常人理解的根源。常人的彼此共在完全不是一种封闭、冷漠的彼此并列,而是一种紧张、两可的彼此窥视,一种秘密的彼此偷听。他人是另一个此在,它也有它的他人,也像任何此在一样行事。在互为的面具下玩的是互相反对的游戏。可以把这理解为从生存论—存在论角度解释人情冷漠、世态炎凉的现象。
然而,海德格尔在这里不是在描述一个现实发生的经验现象,而是在描述此在日常性存在的生存论特征。所以他特别提醒说:这里必须注意,两可根本不是首先产生于明确有意欺骗和歪曲,它不是由个别此在召唤出来的。它已经隐含在彼此共在中,这个彼此共在被投入在一个世界中。两可不是某个主体犯的主观错误,而是植根于此在的存在结构和存在方式。但对于公众它恰恰隐藏着,一般人总是认为两可是主体性的某种缺陷或不足,因而人们总是防止这种属于常人阐释方式的对存在方式的解释,惟恐它证明是正确的。但要用常人的认可来肯定对这些现象的解说,那是一个误解。我们共同此在的结构中就已经有两可,它不是主观的,而是生存论的。常人阐释方式的存在论特征就是两可。它不知道什么存在论区分,总是将存在者理解为存在。常人当然不知道这点。它不会承认它的阐释在存在论上的两可性。但又有多少人会明白这一点呢?日常状态中的此在只能接受常人两可的理解。
海德格尔关于闲谈、好奇和两可的论述已经表明,这些现象共属于一个存在关联全体。海德格尔提醒他的读者,必须从生存论—存在论上去把握这个关联全体。日常性存在的基本方式应该在迄今为止已经获得的此在的存在结构的境域中来理解。这个境域就是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