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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时间》释义
1.7.6.10 第三十五节 闲  谈

第三十五节 闲  谈

在本节一开始海德格尔就告诉读者,“闲谈”这个表达式在这里不是在贬义上用的。作为术语它指一种正面现象,这种现象构成日常此在理解和阐释的存在方式。具体而言,闲谈就是日常性中的语言,它体现了日常此在,即非本己的此在的理解和阐释。日常此在就是此在本身,此在在多数情况下忘我投入到日常操劳中去,完全忘了存在的意义问题,处于这种状态下的此在就是日常的此在或非本己的此在。但日常状态丝毫不影响此在自身作为此在的性质;相反,它属于此在的本质状态。因此,从三十五节到三十八节对此在非本己状态的分析同样属于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在多数情况下,话语说出了自己并已经一直说出了自己。它是语言。在说出的东西中始终已经有理解和阐释在。语言作为说出的东西本身意味着此在的理解得到了阐释。这种此在理解得到阐释(Ausgelegtheit)的方式和此在一样不是现成性的,而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此在性质的。把Ausgelegtheit翻译成“阐释方式”不是一个很好的翻译。Ausgelegtheit是由德国“阐释”一词auslegen的过去分词形式ausgelegt加名词词尾-heit构成,海德格尔生造这个词显然是想要暗示阐释的完成性。Ausgelegtheit应该是“事先得到了阐释”的意思。此在首先并在某些限度内不断预先已被阐释,即此在首先已被投入某个意义世界,即日常性的世界。在此世界中,此在已经得到了某种阐释。(此在)得到的这种阐释(Ausgelegtheit)规定和分发平均理解和属于平均理解的生存情态的可能性。此在首先得到日常性阐释这种情况是平均理解和属于平均理解的生存情态的存在论根据。属于平均理解的生存情态是日常的生存情态,而非本己的生存情态。在日常状态中,理解是平均的理解,属于它的生存情态的情绪也可以说是平均的情绪,它们事先已经得到了阐释,它们事先得到阐释决定了它们的可能性。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说出就是对事物存在的某种揭示,而这种揭示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以一定的世界(意义整体)理解为基础。说出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意义关联,它在这些意义关联的整体中保存着对展示出来的世界的理解,并同样源始地保存着对他人共同此在的理解和对一向本己的在之中的理解。对存在的理解使语言能说出各种事物。这样在说出的东西背后已经有的理解不仅关系到实际上达到并传下来的对存在者的揭示,而且也关系到对存在的当下理解和为了重新阐释或从概念上划分(Artikulation)所需的可能性和境域,即存在本身的展示。这里讲的显然是上述此在理解得到阐释(Ausgelegtheit)的存在规定性。但是,必须超出此在已经被阐释(Ausgelegtheit)的事实,去追问被说出和说出自己的话语的生存论存在方式。说话语是“被说出”,意思是指话语作为此在的生存论要素,同样有它的被投性,话语的被投性就是被说出。说话语“说出自己”,那是说此在通过话语投开(表达)自己的可能性。“话语的生存论存在方式”就是此在的在世存在。如果不能把话语理解为现成的东西,那么它的存在是什么样的,它的存在对于此在的日常存在方式基本上说了些什么?海德格尔根本反对像一般语言学理论(包括语言哲学)那样,把语言理解为现成的东西。那么,不是现成物,但却在日常被我们使用的语言,具有怎样的存在方式?这是海德格尔在这一节要阐明的主题。

海德格尔从上节已经得到的结论出发:说出自己的话语是传达。它的存在倾向目标是使听者参与到向着话语所谈及的东西展示的存在中去。什么是“向着话语所谈及的东西展示的存在”?答曰:此在。话语是此在的表达,也就是此在的投开,它投开(话语谈及的)事物的意义,但不是主观规定事物的意义;倒不如说,是它被投向事物的意义,用海德格尔的说法,就是它已经展示了向着被谈及的事物存在。语言的存在论功能是使听者分享被它展示的存在,即进入那样的存在。例如,当我对某人说“天要下雨”时,不只是在告诉他一个信息,而是在他听到(理解)我的这句话时,他已经在“要下雨”这种存在状况下生存了。

他人为什么能理解我的话,共享事物的展示?因为人对意义有共同的理解,海德格尔将这种“共同理解”称为“平均的可理解性”。在说出自己时,人们所说的语言中已经有了平均的可理解性,也就是日常普通人都有的理解,根据这个平均的可理解性,所传达的话语可以被广泛理解,听者不必对话语所关之事有一个源始理解的存在。也就是说,听者可以在存在者层次上理解话语所谈之事,但对它并没有源始的存在论的理解。例如,对孔子“逝者如斯”这句话,一般人都能理解,甚至不仅仅是从字面上理解,而且还可能知道孔子的这句话是“关于”时间的。但不一定,甚至多数情况下人们并未对它有源始的理解,即向着那样理解的事情去存在,或按那样理解去存在,如孔子本人那样。人们并不非常理解所谈论的存在者,而只是已经在听所谈之事本身。它被理解了,但谈话所关却只是大致、表面得到理解;人们意思是一样的,因为人们共同在同样的平均性理解所说的事情。日常交谈就是这样进行的,海德格尔对此并无任何贬义。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甚至并无必要从存在论上去理解所谈论的事物。

听和说事先就抓住所说的事情本身。海德格尔在上一节已经表明,听和说都以对事物存在的某种理解为条件,但这不等于说,说也一定把这种源始的理解都说出来。传达并不让人分享所说存在者的源始存在关系,海德格尔这里讲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传达”,它是一种日常活动,传达的是事物的日常意义,即它们的存在者状态,而不是存在状况,所以说它并不让人分享事物的源始存在关系。因此,彼此共在在日常生活中也就仅仅表现为彼此交谈和操劳所谈之事。在日常性条件下,对彼此共在重要的是谈。但不是让彼此分享事物的源始存在关系的交谈。对话意义上的交谈需要理解,而就事论事的谈只需要接受就行了,因为它有大家(常人)都这么谈的保证。说过的话、格言、名言为话语及其可理解性的真实性和合适性提供了保证。这样的谈只停留在事物的存在者层面。因为谈丧失了或从来没有与所谈存在者的源始存在关系,它并不以源始占有存在者的方式传达,而是用接着别人的话讲和重复别人的话的方式来传达。所谈之事本身在更广泛的圈子里散布,有了权威性质。事情是这样的,因为人们说是这样。日常语言所包含的理解,即常人的理解就是这样,不接受这种理解,日常存在便不可能。

海德格尔这里描述的,不仅仅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随便交谈,人们就严肃和重大问题的交谈往往也是这样。“理直气壮”、“义正词严”不过是把被人早已说过且大家都知道的话再说一遍;而这些话由于说得多、传得广了,也就仿佛是不刊之论,具有无比的权威。“三人成虎”这个中国成语是对这种情况的贴切概括。海德格尔则把这种情况称为“闲谈”(das Gerede)。“闲谈”这个译名很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是指人们无所事事的聊天或胡侃。实际上它是指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交谈,包括像谈判、讨论问题、辩论等等“严肃的”交谈。

闲谈是建立在日常的共同理解(常人的理解)基础上,这种理解的存在论特征就是千篇一律,没有分殊,不承认理解的特殊性。所以,闲谈是在上述接着别人讲和重复别人中构成的,也就是在人云亦云中构成的,它开始就缺乏根基,通过人云亦云就变得完全失去了根基。这里指的是其源始的存在论根基。这并不限于用嘴重复说,而且也已扩散到写下来的“文字垃圾”。在这里,重复不是以道听途说为基础。它以浅尝辄止的阅读为自己提供养料。读者平均的理解绝不能决定什么是源始创造的东西、什么是努力获得的东西和重复说的东西。更有甚者,平均理解也根本不要这样一个区分,不需要这样的区分,因为它理解一切。由此可见,闲谈实际上是消极的,因循的。说它“没有根基”,是说说话人与所说之事没有一种源始的存在关系。

闲谈的存在论特征决定了它的非个别性,闲谈的无根基并不阻止它具有公共性,反而有利于它成为公共舆论。闲谈就是可以不先行占有事物而理解一切。到目前为止,海德格尔已经多次说到“占有事物”。这“占有事物”的意思,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拥有”,如“占有一个位子”、“占有一本书”,等等。这里“占有事物”的意思是与事物有一种源始的存在关系,事物构成我存在的一部分,而不是外在于我的“对象”或“物”。闲谈保护人们避免在这样的占有中受挫的危险。谁都可以闲谈几句,闲谈不仅免除了人们真正理解的任务,而且还形成了一种千篇一律的理解,没有什么再能对它是封闭的。闲谈表明日常此在是千篇一律的,它的理解是给予的,而不是本己投开的。

“占有事物”就是去理解存在的意义,它本身就是存在的基本方式,是只能亲力亲为而不能代替的。它没有指导,没有参照系,是最本己的任务,也是最没把握的任务。从柏拉图到尼采,都把哲学看做是一个危险的事业,根源在此。闲谈通过无关存在意义的交谈使人避免了理解存在失败的危险。人们只要接受它的理解,即平均的理解,就可以理解一切,除了存在。而这样“理解一切”的可能性也使得存在问题越发消隐到闲谈的背景中。

日常此在的闲谈并非属于另一种话语,相反,它是属于此在本质构成的话语的变种。海德格尔明确指出,属于此在本质状况、构成它的展示性的话语,有成为闲谈的可能,当此之时,它使得在世存在的理解不再划分意义(即区分存在与存在者、区分应手事物和现成事物、区分此在和非此在事物,等等)而保持开放,而是封闭了在世存在,遮蔽了世内存在者。即固定了事物的意义,使得事物的种种可能性无法展示。这么做不需心存欺骗。闲谈没有有意识把某种东西假冒为某物那种存在样式。闲谈是此在日常的存在方式,而不是人的主观错误或欺骗。事情被无根基地通过传递一说再说,使得展示转变为封闭。这样的“说”不是开启,而是封闭。因为所说的东西首先总是被理解为“说”,也就是揭示。因此,闲谈本来就是一种封闭,它绝不会追根寻源到所说东西的根基上去。这个“根基”就是存在。闲谈可以谈一切,除了存在。说闲谈是“封闭”,指它对存在的问题封闭,它从不对存在开放。它可以谈任何事物,但对它们的存在则三缄其口。的确,在日常状态中,谁会想到存在的问题?闲谈的确是日常状态的语言!

因为闲谈中总是有常人的理解,人们以为在闲谈中达到了对所谈事情的理解,这就又进一步加剧了封闭。生存论意义的理解是对可能性的开启,而不是对固定意义的了解和接受。在此误解基础上,即将知性的理解误以为生存论的理解,这样,一切新的问题和一切分析讨论都被搁置一边,并以某种特殊方式被压制和阻碍。不管海德格尔如何声明他在这里的描述不含褒贬,但人们不难从他的描述中看出他的倾向。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把他上述对闲谈的描述看做是揭露它的局限,而不是它的错误。

闲谈和此在本身一样,是已经得到了阐释的(Ausgelegtheit),这是它的存在论条件,它的这种已得到阐释状态早已在此在中固定。我们最初是以这种方式了解许多事情,不少事情从未超出这种平均理解。此在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阐释,在此日常的被阐释状况中成长,它绝不可能脱离这种已被阐释的状况(它理解和阐释的语境和条件)。一切真正的理解、阐释和传达,重新发现和重新占有,都是在这种日常的已经得到阐释的状况中,从它出发和针对它而进行的。一个此在绝不会未被已经得到阐释的东西的触动和引诱,而站在一个“世界”的自由土地前,四下打量与它相遇的东西。也就是说,此在不是像一块洛克讲的“白板”那样去理解世界,它总是已经处在一定的理解条件中。换言之,它总是已经被投了。因此,它的理解是有前提,而不是无前提的。在本己状态,这理解的条件或前提是理解的先结构;在非本己状态,就是以平均理解形式出现的已经得到阐释的状况(Ausgelegtheit),也就是日常的常识或公共看法。在日常状态下,此在总是带着它,并被它支配着去理解,但得到的只是平均理解,而不是它本己的理解。公共的已经阐释的东西的支配性甚至已经决定了情绪的可能性,即决定了此在让世界与它相关的基本方式。常人先行规定了生存情态,它决定了人们“看到”什么和怎么“看”。这种“规定”当然是一种封闭,它划定了人的“境域”。

无论如何,闲谈是此在的一种存在方式:以上述方式封闭的闲谈是此在无根的理解的存在方式。但它不是作为现成状态呈现在一个现成事物面前,它是一种存在状态,而不是存在者状态。它以不断被去根的方式在生存论上被去根。“在生存论上无根”是说闲谈没有真正的存在论根基,它之所谈都无关存在本身的意义问题。这在存在论上是说:置身于闲谈中的此在作为在世存在被从与世界的主要和源始的存在关系、与共同此在的存在关系、与在之中存在本身的存在关系上切割了下来。它飘荡无归,但即便这样还总是依于“世界”,与他人在一起,向着自己存在。也就是说,闲谈中的此在还是此在,只是它失去了对一般存在意义的理解。恰恰是只有那个存在者,其展示性是由生存情态—理解的话语构成的,即它的此在这种存在论构造中,是“在世界中”,才有这样的去根的存在可能性,它并不构成此在的不存在,而是构成它最日常和最顽固的“实在”。可见,本己的此在是非本己此在的基础;非本己的此在同样是此在,而不是它的不存在。

平均得到阐释的东西因为人人接受,所以似乎是不言而喻和自信的。但在这种不言而喻和自信的保护下,当下的此在仍然没有意识到飘荡无归的可怕,而是在可怕的飘荡无归中飘向日益增长的无根性。这表明,闲谈给了此在一种心理依赖,能在无根(遗忘存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