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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12.9 九 隔膜的心态

九 隔膜的心态

我无意夸大十八世纪汉学与西学的联系。这个世纪,在西方学术界,固然对中国文化有极大好感,谈论耶稣会士从中国发回的信息成为时髦风尚,但从中国学术界来看,却属于晚明至晚清中间对欧洲文化最隔膜的世纪。

这种隔膜,归根结蒂是清朝文化政策造成的,但也不能否认学者心态的作用。君主专制所加剧的离心倾向,在学术文化领域造成的困扰,可能比其他领域更严重。所谓逆反心态,即无论事实是否可靠,主张是否正确,只要由清朝统治者提出或支持,便一概持明白的或含蓄的反对态度,就是一种表现。

譬如说,康熙初的历法争讼,错的分明是杨光先,受害者是汤若望和钦天监支持新历的中国官员,被囚被杀被流放的有一批。后来冤狱平反,祸首杨光先不过止于流放,不久赦归,中途病死。但十八世纪中钱大昕重提此案,却宁信谣传,说杨光先是被西洋人毒死的。钱大昕在汉学家中有长者之称,又深知历法优劣,也明知杨光先用以代替西历的回历并非“国粹”。但他仍然不顾事实,寄同情于也是异端的杨光先。这除非承认他们以此发泄对皇帝信用西士西法的反感,此外很难找到别的解释。

这种心态,可以同情,可以理解,却不可以称道。情绪化的倾向,所谓爱之者举上天,恶之者按之入地,表现于方法论就是形式主义的“非此即彼”。它对学术研究造成的损害,更甚于其他领域。清代汉学家普遍憎恶理学,反对空谈义理,反对单讲致用,反对孤证立说,都并不错,但走向极端,变成饾饤考据,变成迷信古训,变成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这已给他们带来了烦琐哲学、逃避现实之类恶名。而他们由于西方传教士受到清帝宠信或疑忌,而表示对西学或憎恶,或回避,或潜研,结果都只能妨害学术自身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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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汉学在中国文化史上做过巨大贡献,迄今为止谁想研究中国古典文化遗产,都无法拒绝利用它的研究成果。然而清代汉学尽管属于近代意义的学术文化,在形式上则始终没有超脱中世纪学术文化的范畴。结果内容被形式窒息了,繁荣了还不到一个世纪,便成为僵化的东西。十九世纪初,在汉学内部便分裂出了自身的对立物,打着“真复古”的旗号的经今文学派,在恢复西汉传统名义下凭藉经义讥弹时政。而在它的外部,又早已站着自称恢复唐宋间“文以载道”传统的桐城派。加上太平天国起义,汉学的故乡全都化为两军厮杀的战场。这样内外夹击,文武合攻,汉学还能存活么?到清末,虽然还有俞樾、孙诒让那样的大学者,号称汉学后劲。但只消认真考察他们的思想学说,大概谁都不会赞同这样的结论。

【注释】

[1]清朝禁止天主教传播,始于何时,史有异说。康熙八年(1669)八月发布的替汤若望平反的上谕,已有“其天主教除南怀仁等照常自行外,所有直省立堂入教,仍着严行禁止”的说法(见蒋良骐《东华录》卷九)。但康熙三十四年(1695),又发布诏令准许欧洲传教士到内地传教(见法人白晋《康熙帝传》,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一辑,页247)。康熙五十六年(1717)四月,却又批准兵部议覆广东总兵陈昂疏,重申康熙八年严禁各省传播天主教的敕令(见蒋氏《东华录》卷二三)。康熙五十九年(1720)接见罗马教皇格勒门十一派遣的第二次特使嘉乐宗主教以后,又在嘉乐呈递的教皇禁止中国天主教徒祭祖祀孔的教谕上批示,再度申明禁止“西洋人在中国行教”(见故宫博物院编《康熙与罗马使节关系文书》影印本第14通后朱批)。因此,倘说雍正即位后才开始禁教,如《剑桥中国史》第十卷第十一章作者所说(中译文见《剑桥中国晚清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页587),并不确切。

[2]《德意志意识形态》1961年版,页1。

[3]故宫博物院编《康熙与罗马使节关系文书》,已公布了清廷有关档案。罗光《教廷与中国使节史》(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69年出版),又依据作者所见梵蒂冈档案印证,企图勾勒事实过程。但双方记录的年代月日便有矛盾。如罗光谓康熙帝首次接见罗马教皇派遣的第一次特使多罗宗主教,时在1705年12月31日,当康熙四十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此事便不见于《清实录》、《东华录》。

[4]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页501。

[5]章太炎语,见《訄书·清儒》,拙编《章太炎全集》第三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页155。

[6]嘉庆间包世臣与友人书,论及唐宋八大家,以为他们的文章体势受《韩非子》《吕氏春秋》的影响尤深,“徒以薄其为人,不欲形诸论说”(《再与杨季子书》,《艺舟双楫·论文》)。这不一定是韩柳欧苏等人的心态,却反映了那以前汉学家的心态。他们对于西学,是否也是阳拒阴受呢?起码需要研究才有发言权。

[7]《皇清经解》汇编的作品,有的成书于十九世纪初期的嘉庆间,但与乾隆间的汉学属于同一系统。

[8]参看《訄书·清儒》,拙编《章太炎全集》第三卷,前引书,页158。刘师培《清儒得失论》,《民报》14期(1907年6月)。拙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9]拙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页329。

[10]关于这一过程的实际情形,以往说法多不可信。参见拙著《经学史:儒术独尊的转折过程》,《上海图书馆建馆三十周年纪念论文集》(1982);又见《中国经学史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初版,页65—96。

[11]参看拙著《唯物史观在中国的萌芽形态的历史考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胜利》(论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已收入本书。

[12]此据恩格斯的概括,参见《自然辩证法》1971年版,页198。

[13]章太炎在清末曾指出此点,见《訄书·王学》,拙编《章太炎全集》第三卷,前引书页145—150。

[14]周予同主编、朱维铮修订《中国历史文选》下册《明儒学案》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页168—169。

[15]“宋儒讲礼教,明儒不讲礼教,此宋明两代儒者之差异点也。”“夫宋讲礼教过甚,至明而撤其防;穷则变,自然之势也。”见《申报》民国十一年(1922)五月十五日“章太炎讲学第七日续纪”。按,章太炎此处所说明儒,即指王守仁及其后学,包括何心隐、李贽等。

[16]见陈第《松轩讲义·义利辨》,收入《一斋集》(清道光二十八年陈斗初重刻本)。

[17]参看容肇祖《明代思想史》第八章,开明书店1941年版,页276—278。

[18]参看黄宗羲《上帝》,《南雷文约》卷三。按,黄宗羲对于明末清初欧洲传教士介绍的西方学说,显然作过认真而系统的研究,除《上帝》篇外,还有《魂魄》、《西历回回历假如》等可证。梁启超曾将他的《明夷待访录》,同卢梭的《民约论》相比,并谓黄著还早于《民约论》,见拙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页145。其实,倘说黄著同相近时代的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关于三权分立的思想暗合,似乎更合适一些。而黄氏著此书时已在清康熙元、二年(1662—1663),他有没有从欧洲传教士那里汲取过灵感,也值得探究。

[19]颜元是直隶博野人,晚年曾“南游”至河南,见当时士林大讲道学陋习,极为反感,说是由此断定“孔孟程朱判然两途”,“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见李塨编、王源订补《习斋先生年谱》卷下。

[20]顺治十四年(丁酉,1657)的江南科场案,由顺治帝亲自出面处理,历时一年多。十六年(1659)郑成功进军江南,破镇江,克芜湖,围江宁,清军屡败,使顺治帝大为惊恐。据汤若望说,那时他“颇欲作逃回满洲之思想”。郑军失败退出江南后,清廷追查江南各府州县向郑军纳款的官员和士大夫,诛杀数万人之多。参见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一卷(顺治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顺治十四年至十六年有关资料。

[21]见《清世祖实录》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

[22]例如汤斌、魏象枢、魏裔介等,都出自孙奇逢门下。魏裔介曾向清廷献策灭南明。

[23]康熙三十三年(1694),熊赐履献上《道统》,由王鸿绪、高士奇奏请刊刻,颁行学官。康熙谕大学士有“朕览此书内过当处甚多”,“道学之人又如此务虚名而事干渎乎”等语,拒绝批准。见蒋氏《东华录》康熙三十三年闰五月。

[24]参看拙著《章太炎与王阳阴》,《中国哲学》第五辑,三联书店1981年版,页313—345。

[25]“吾辈今日学问,只是遵朱子。朱子之意即圣人之意。非朱子之意,即非圣人之意。”见陆陇其《松阳讲义》卷一。

[26]参看我所作的《章太炎选集·悲先戴》说明并注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页404—407。

[27]此点向为学者忽视。1986年10月在浙江宁波举行的“黄宗羲国际学术讨论会”,有多篇论文对此作了研讨。

[28]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对此有系统反映。参见该书所收乾隆朝诸文字狱的原档,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

[29]清代汉学的先驱,学术界公认的有:顾炎武,江苏昆山人;阎若璩,祖籍山西太原,但寄籍于江苏山阳;胡渭,浙江德清人;姚际恒,安徽休宁人,寄籍于浙江仁和。如果连史学方面的黄宗羲、万斯同也算在内(分别为浙江的余姚和鄞县人),那么除了张尔岐(山东济阳人,章太炎《清儒》以为他是清代礼学先驱),都是浙江人。

[30]徐光启,江苏上海人。李之藻、杨廷筠,都是浙江仁和人。他们在明末被称为信西教而通西学的所谓三大柱石。

[31]戴震语,见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三。

[32]《与是仲明论学书》,《戴东原集》卷九。

[33]《与某书》,《戴东原集》,卷九。

[34]参看拙著《中国经学史研究五十年》,前揭拙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页850—859。

[35]见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东原集》附录。

[36]昭梿《啸亭杂录》卷九,于此有颇为感慨的记载。

[37]见方东树《汉学商兑·重序》。

[38]参看拙著《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复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

[39]晚明的徐光启可说是受西学影响的典型。但徐光启的社会政治见解,大概仍然囿于理学家的见解,由徐氏《庖言》等著作(收入《徐光启著译集》,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1984年),可见一斑。

[40]由南朝目录学家关于分类为四部还是七部的争论可知大概。参见钱大昕《经史子集之名何昉》,载朱维铮修订《中国历史文选》下册。

[41]法国传教士白晋的《康熙帝传》,于此有详细记述。此书有马绪祥译本,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1辑。

[42]胡适:《考证学方法的来历》。

[43]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

[44]戴震《与某书》,《戴东原集》卷九。

[45]《论诗绝句》。

[46]《民报》十四号,1907年6月。

[47]此事中外文献多有记录,参看魏特《汤若望传》。

[48]杨光先一案,论者多有误解,真相见本书《汤若望与杨光先》一文考订。

[49]参看白晋《康熙帝传》,罗光《罗马教廷使节史》。

[50]见白晋《康熙帝传》。

[51]参见蒋氏《东华录》。

[52]二人为康熙八、九子,被雍正更名为“阿其那”、“塞思黑”,即满语的“狗”和“猪”。

[53]据陈垣考证,见《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一集,“雍乾间奉天主教之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