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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13.7 南怀仁怎样告倒杨光先

南怀仁怎样告倒杨光先

杨光先怎么样?

尽管事实已证明他是诬告,而且刚发生的日食也算错了,但他仍然被鳌拜等任命为钦天监右监副,代替刚被处死的李祖白。谁知他却不肯就任,从康熙四年四月到七月,连续五次跑到宫门前跪递辞疏,忽而说自己对历法有理论而无经验,忽而说自己年老耳聋少精神,忽然又说害怕汤若望的支持者报复,因为许之渐还留在京师,而钦天监内同事和邪教朋比为奸。

如此这般啼哭撒娇之后,鳌拜等便在这年八月,实授他任钦天监监正。这回他不再“叩阍疏辞”了,马上占领了汤若望的馆舍,硬说那是钦天监监正的官邸,而非汤若望的私宅。他率领一帮党羽将馆舍内的宗教布置打得稀烂,就在挂耶稣像处换上他杨光先的画像,命人朝夕上供。他将钦天监内讲西法的官员全部撤换,而引荐已革钦天监秋官正吴明炫之弟、阿拉伯裔的吴明煊任右监副,用已被废止的回回历法代替西洋新法。这就说明,他先前那番表演,不过在故作姿态,其实是认为自己功高酬低,因而以退为进,非取汤若望的地位而代之不行。

但杨光先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过是鳌拜等手里的一头咬狗,而钦天监的天象预报又必须接受实测的验证。为了预防兔死狗烹,也为了争取加官进阶,杨光先玩了两手。

其一是刊布《不得已》。这是他攻击西历西教的二十八篇文章报告的汇编。其中除了《叩阍辞疏》外,尤其以《日食天象验》最精采,从中可见此书命名的意向。此篇表面上在通过康熙三年十二月那次日食实测来辩明新旧历法得失。但他竟完全颠倒实测结果,宣称汤若望推算“与天象全不合”,汉人旧法推算“与天象有八分合”,谁与天象全合?不言而喻是他用回回法的推算。他怎敢如此厚颜无耻,以只手掩盖天下耳目?很显然是鳌拜一伙没敢公布那次实测结果。但杨光先此举只是在替他们遮丑吗?不然。“毋论其交食不准之甚,即使准矣,而大清国卧榻之内,岂惯谋夺人国之西洋人鼾睡地耶!”“光先之愚见,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家不知合朔之法,日食多在晦日,而犹享四百年之国祚;有西洋人,吾惧其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之无日也。——况其交食其舛乎!”在这里,他既攻击了西洋人,又恫吓了满洲人,并给自己制定不出好历法预先乞怜——原谅这头老狗吧,他是尽忠清室的。然而反复强调这次实测是西洋人推算舛谬,却又话里有话——是你们辅政大臣要隐瞒我杨某舛误的,如果你们将来拿我做牺牲,那时杨某说不定会反噬的。做了狗,却宣称出于不得已,同时隐示做狗可能不忠实也是出于不得已,这才是做《不得已》的杨光先的自白。

其二是标榜复古法。杨光先任钦天监正以后,同吴明煊一起,用已被证明错误百出的回历即大统历代替汤若望的新历。大统历初行于元朝,也是否定汉族古历的域外历法。杨光先企图掩盖同样“用夷变夏”的事实,于是想出一个主意,请求朝廷准予恢复北齐候气古法。候气定历,其实两汉已实行。而杨光先偏标明仿效北齐,只有一个解释,即北齐是鲜卑化的汉人政权,而清朝统治者追溯族源即在鲜卑。恢复北齐古法,言外之意就是恢复满人祖先能够接受的所谓中夏法。鳌拜们果然批准。于是杨光先请敕礼部采办物事,以供他制造候气工具。折腾了一大阵,什么宜阳金门山特产的竹管,上党羊头山特产的矩黍,河内郡特产的葭莩之类,总算一一采集到手。但候气的律管如何制造?《史记·历书》虽有记载,可惜没有详述操作方法。不学无术的杨光先,可能完全不知《汉书·律历志》等许多著作都有候气术的记载,也可能知而看不懂。结果傻了眼,“候过两年,未见效验”[33],只好继续用回回历法进行推算。冒牌的御前首席天文学家,一急之下,居然也步了汤若望的后尘,中风了。制定新黄历的重任,只能由杨光先的副手吴明煊承担。谁知此公连乃兄也不如,虽是阿拉伯人后裔,却不明回回历法学家是如何推步的,就是说也属于冒牌货。好不容易,此公推定了康熙八年(1669)的黄历,于康熙七年秋末(1668年10月)献给帝国政府,请求用皇帝的名义颁行天下,不想出了大毛病。

原来,杨光先、吴明煊推定的这份来年历法,竟有两次春分,两次秋分,还有一个提前一年来临的闰月。这可是中西回历从来未有过的重大新闻。

假如历书也如理学名儒的著作不受实测检验,假如钦天监的任务不是辅佐皇帝用历法指导全国各地的农业生产和宗教生活,假如杨光先的支持者辅政大臣还在台上,那么这个毛病也许可以忽略,至少可以设法弥补。

不幸最重要的条件已经丧失。辅政四大臣早在内哄,先是鳌拜在康熙五年十二月假传圣旨,攻倒了苏克萨哈,并于次年七月强迫康熙同意将苏克萨哈处以绞刑。受了侮辱的少年皇帝,在祖母太皇太后支持下,决心对鳌拜实行报复。于是杨光先、吴明煊便活该倒运了。

这时汤若望已经去世,但是他的年轻而能干的助手南怀仁,却一直在密切注视汤若望的事业如何在受这两名异教徒的破坏,而杨光先霸占汤若望的馆舍,更使这种侦伺享受一墙之隔带来的便利。

康熙亲政以后,即任命南怀仁参与治历。南怀仁岂能放过他们的大谬。康熙七年十月,他即弹劾吴明煊、杨光先所造的康熙八年历书中的种种差误,指控他们“以旧法点窜递更,强天从人,仪器倒用,以致天道弗协”[34]。经过议政王大臣会议审查,“南怀仁逐款符合,吴明煊逐款皆错”[35]。于是皇帝下诏改正置闰错误,并规定从康熙九年起历书都按南怀仁的推定编造。

杨光先慌了,急忙上奏自行检举,但来不及再编造更多谎言了。因为康熙八年五月,这位十五岁的小皇帝便演出了他雄壮一生的序幕,指挥一群孩子将专权跋扈的首辅鳌拜捉拿治罪,并将鳌拜的满洲亲贵党羽一网打尽。于是,这年八月,以下变故就不令人奇怪了:“康亲王杰书等议覆:南怀仁等呈告,杨光先依附鳌拜,捏词陷人,将历代所用之《洪范五行》,称为‘灭蛮经’,致李祖白等各官正法;援引吴明煊,谎奏授官;诬告汤若望谋叛;情节重大,应拟斩。汤若望应复通玄教师之名。”[36]

这年杨光先已七十五岁,并因中风而口眼歪斜。少年皇帝表示大度,下诏说念他年老,着革职,从宽免交刑部,押回原籍交地方官管束。

在这以前,即康熙八年三月,南怀仁已被实授钦天监右监副,着手重建钦天监。就在杨光先发配回籍之际,政府批准了南怀仁改造皇家天文台观测仪器的计划。作为紧邻,杨光先想必闻见这一切吧。人们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对自己不光彩的一生有没有一丝悔悟。人们只知道,他登上押解回籍的程途,只走到山东境内,便忽然死了。

就在杨光先死后不久,康熙八年十一月十六日(1669年12月8日),皇帝派人致祭汤若望之灵,并奉上御制祭文,对汤若望引进西洋新法、编制中国历书的贡献,予以完全肯定,正式恢复了他的“通微教师”[37]的封号。四年以后,即康熙十二年(1673),皇家天文台新制仪器全部告成。南怀仁被正式授予钦天监监正一职。

从此,直到十九世纪前期的道光初,钦天监监正始终由欧洲传教士与满洲天文官各一人共同担任。

一、钦天监正之职与基督教之信仰不能相合,因为历书与向皇帝所上之呈报,含有许多迷信与占卜之言辞。

二、汤若望因充任监正之职,言行多与新旧约,并与教祖(Kirchenvatere)之学说相背反。

三、因此汤若望就很有被弹劾于教会裁判(Inguisition)之危险。

四、如果汤若望不将钦天监正之职辞退,则教会必将向他加以破门之处置。

五、耶稣会之誓约禁止接受会外任何总裁总理之职。

六、钦天监之管理,为引起他们厌恶之资。

七、汤若望掌管此职易涉重大之生命危险,因他的呈报一有不实,便要犯国家斩头之罪。

八、汤若望因充当官吏便极易犯教会法律上所说之“故障之罪名”(Irregnlaitat),因为他既为朝廷之官吏,对失职不忠之官吏便不能不讦发,一经讦发,便能为判处一个人死刑的共同负责者,这样便与教会慈悲宗旨相违反,因而便可为传教士之故障了。

九、他因为这个职务竟能使耶稣会负荷畀与教会所禁止的星相占卜的迷信以顺利的嫌疑。

十、总上九条理由观之,汤若望之担任钦天监正之职,是与他所入的耶稣会底好声名有妨碍的。

【注释】

[1]魏特(Alfons V0th)《汤若望传》(Johann Adam Sehall Von Bell S.J.)杨丙辰译,商务印书馆1949年10月初版,平装二册,共570页。目录末声明“注释部分容另出单行本”,但似未出,因而中译本缺原书注释部分。

[2]《孟子·离娄》:“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方豪《中华天主教史人物传·汤若望传》,谓此即汤若望的汉文名字的由来。

[3]蒋氏《东华录》,顺治二年七月。参看前引《汤若望传》,页220—223,页234—238。

[4]参看前引《汤若望传》,页238—241。

[5]前引《汤若望传》,页243。其实这不仅是满人的迷信,中世纪的汉族统治者同样如此。

[6]实为次子,因其同母兄褚英早逝,后人便常称他为皇太极的长兄。

[7]前引《汤若望传》页263—266,记叙了这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1651年夏历三月某日,汤若望寓所内忽然出现三名满洲妇女,说是某亲王妃派来的,因这位王妃的女儿患了重病,王妃不信医士,愿听听汤若望的见解。汤若望问了病情,觉得并不严重,就交给她们一面圣牌,说挂此牌可保证在四天内痊愈。五天后三妇女来致谢。经询问,汤若望方知那位王妃即当今太后,而患者即她的侄女,而这侄女已定于当年九月与顺治帝正式成婚。

[8]前引《汤若望传》,页277。

[9]前引《汤若望传》,页289—291。

[10]同上引。

[11]“皇帝本来是一位教外的人,对于教士这种无家室的独身生活,殊觉费解,难以置信。因此他就要把这一点完全查访明白。……这些黑夜来客在汤若望底住宅中,连一次不曾发现有什么可以指摘处。皇帝对于汤若望这毫无可非难的贞洁生涯得以确切访明后,他才选他为他的师友,为他的亲信的顾问,并且尽可能的范围满足汤若望的志愿。”见前引《汤若望传》,页268—269。

[12]前引《汤若望传》,页289—291。

[13]前引《汤若望传》,页291—295。

[14]《池北偶谈》“停止闰月”条。参看《明史·温体仁传》,王泰征《始信录》,及《清代人物传稿》上编第一卷,页300征引的材料。

[15]引文均据杨光先《不得已》所载诸文。

[16]“汤若望底馆舍因汤若望威望崇高的地位,所以一天到晚总是充满了各式各色的拜访者。这些拜访者乍来乍去,时时刻刻络绎不绝。天一明一直到深夜,任何一个时刻里,就能有一位皇帝使者火速地来召他入宫。所以在这种情势之下,教堂内的日程和修道院底日常规律,就决不能提到话下了”。见前引魏特《汤若望传》,页388。

[17]艾儒略,1613年来华,1649年卒。比他来华更早而同年去世的,有一名葡萄牙籍教士费奇观,但长期在广东传教,著述又少,在教内外影响远不及艾儒略。

[18]据前引《汤若望传》页435—436,由傅汛济签名的通知书十条如次:

[19]1664年1月31日罗马学院四教授裁决书,见前引《汤若望传》,页463—465。

[20]顺治赐汤若望以“通玄教师”称号后,又于顺治十四年(1657)赐汤若望的教堂为“通玄佳境”,御制碑文,强调“西洋学者,雅善推步”,汤若望即其最杰出者,而见教堂及所供神像圣经,都不能解。“夫朕所服膺者,尧舜周孔之道,所讲求者,执中精一之理。至于玄笈具文所称《道德》《楞严》诸书,虽尝涉猎,而旨趣茫然,况西洋之书,天主之教,朕素未览阅,焉能知其说哉!”见黄伯禄《正教奉褒》引。按此说显然出于汉族词臣之手,但反映顺治区别西学与西教的意向。

[21]瞿西满,葡萄牙传教士,时任耶稣会中日传教区巡视员。

[22]此据《汤若望传》,页474—475。按,利类思撰有《天学真诠》一卷,于康熙元年(1662)刊于北京,内容系驳斥杨光先之《辟邪论》。明崇祯十二年(1639)福建黄鸣乔撰有《天学传概》一书,此后即不见有同名书出现。或许李祖白署名的此书,在中国已失传,待考。又,前引《清代人物传稿》上编第1卷页301,谓利类思、安文思及李祖白等《天学传概》,出版于顺治十八年(1661),未知何据。

[23]前引《汤若望传》,页474—475。

[24]前引《汤若望传》,页475。按杨光先《不得已》内也曾引用类似说法,但显然经过更加夸张的改造。

[25]此呈指名控告的八人,内欧洲传教士四人,即汤若望、南怀仁、利类思、安文思,中国基督教徒四人,即李祖白、许之渐、潘尽孝、许保禄,其后杨光先又继控多人,凡他知道的在华传教士,几乎都被指名。

[26]前引《汤若望传》,页485。

[27]前引《汤若望传》,页494—496,关于此事过程有详细记载。但据南怀仁事后承认,他的推算,其实也较视食时刻提前了五分钟,只是因为当时在场的大臣和官吏过于激动,没有发现他的这一微小误差。

[28]《史记·酷吏列传》杜周传。三尺,即“三尺法”,指政府颁布的律令。

[29]据前引《汤若望传》,页500。

[30]参看《清史稿》卷二七二汤若望、杨光先、南怀仁三传。

[31]全文见前引《汤若望传》,页511—512。

[32]阮元《畴人传》卷四十五汤若望传谓其卒于康熙十七年,误。今据《汤若望传》。

[33]《清圣祖实录》,卷二十七。

[34]阮元《畴人传》卷四十五南怀仁传。

[35]参见蒋氏《东华录》康熙七年十月,康熙八年二月。

[36]蒋氏《东华录》康熙八年八月,参见《清圣祖实录》同年记载。

[37]通玄改为通微,乃避康熙(玄烨)名讳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