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12.7 七 汉学与西学的相关度

七 汉学与西学的相关度

晚明王学盛行,有利于西学的传播,已如前述。既然如此,王学最盛的东南诸省,天主教在民间的流传,欧洲学术即西学被士大夫接受的程度,都超过别的地区,又有什么奇怪呢。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在明末号称“圣教”三大柱石,他们都是江浙名流,当然也不是历史的巧合。同样,明末清初排西教拒西学的著名事件,例如“南京教难”,《不得已》案,不是发生于这一地区,便是此间保“国粹”的人士所发动,当然也并非偶然。

任何文化都有自身的时空连续性。以江南为辐射中心的南国文化,在十八世纪的主要形态是汉学。那么,汉学与西学,相继在同一地域出现,是否也如汉学与王学那样,存在着某种实在的联系呢?

以往的学者,像梁启超、胡适、柳诒徵等,都注意到这样的关联,可惜都止于现象的类比,并且都语焉不详。在他们以后,学者们别异的兴趣,远过于求同,因而把汉学的兴旺,描绘成同先进的西学毫不相干。这一类说法,在我看来距离历史事实,似乎比梁、胡更远。

从文化的时空连续性的角度,来看待十八世纪汉学与西学的相关度,至少有以下几点值得探究。

性质的关联。

撇开利玛窦等是否用西学作为传教手段的争论不谈,他们入华后所绍介的欧洲学术,应该说主要属于近代意义的文化。所谓近代意义的文化,指的是对于中世纪文化的一种否定。这种否定,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国,都不是一般地否定整个的传统文化,而是针对现存的文化传统[38],特别是那些占据统治地位的代表中世纪的文化传统。十六、七世纪入华的耶稣会士,在宗教上无疑倾向于欧洲已经过时的天主教神学,但不能说他们就是中世纪文化传统的代表,因为这个宗教教团本身便是天主教教会内部改革的产物。早期耶稣会士的博学和教养也是著名的。为中国学者所熟悉的利玛窦、熊三拔、邓玉函、艾儒略、汤若望、南怀仁等,都在科学和工艺学方面有相当造诣。他们传入中国的“西学”,更不能简单地斥作是在欧洲的过时货色,包括利玛窦介绍的第谷天文学体系。尽管因为第谷抛弃哥白尼的日心说而导致利玛窦常受非议,但第谷体系在当时欧洲天文学实践领域还是新事物。

同他们相比,十八世纪的中国汉学,在研究对象上固然有很大不同,但以复古的形式,否定现存的中世纪文化传统,更其是否定在清代仍被尊作官方学说的理学传统,却不比受利玛窦等影响的西学逊色[39]。正是从这个角度,可说清代汉学也属于近代意义的文化。以往学术史和思想史,将清代汉学归入中世纪末的封建文化一类,似属误解。

结构的关联。

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清代汉学的内在结构,看起来同西学缺乏联系。别的不说,单看汉学家把学问仍按古老的四部分类,首治经学,有余力的话再旁及史学和诸子学,而个人成果则以结集体现,这就同欧洲的学科分类大相径庭。

但结构形式的差异,并不必然妨碍内容互相接近。事实上,早在印度文化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的内在结构就已发生这样的变化,变得用四部分类法作为表现形式愈来愈困难。南朝的目录学家便对佛道二教的著作能否纳入四部的框架,争论过近两个世纪[40]。由于技术的和因袭的原因,这种表征文化结构的传统框架一直保留下来,内容却早在改变。

清代汉学家在经学的名义下从事的主要工作,譬如被称作音训考辨的古代文献整理和研究,譬如被称作制度名物的古典科学文化遗产的发掘和复原等,都是前代所无或者虽有而疏略的学问,但同早期传入中国的近代西学有合辙之处。在数学、天文学、地理学和兵器制造技术等领域,汉学家的工作有着吸取西学的明显印记,那是人们所熟悉的。即使清代汉学家们自以为独得千载不传之秘的音韵学,有没有通过与欧洲语言学的比较而得到启迪呢?刘献廷的东西语言比较研究的成果已经失传,但由《广阳杂记》可知清初学者对西方语言的熟悉程度。至于康熙对于欧洲的语言、科学和天文仪器的广泛兴趣,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汉学的研究方向和进程,目前还缺乏专门性的探讨。我们仅知道十七、十八世纪数学和历法天文学的发展,同康熙个人爱好有着密切关系,而他爱好的正是传教士带来的欧洲知识[41]。倘从文化结构的角度,把十八世纪的汉学与西学进行历史的比较,那时人们所了解的清学史,也许将是另一种样态。

方法的关联。

自从本世纪二十年代初梁启超、胡适相继提出清代学者的治学精神和方法的问题以后,汉学与西学在方法论上的相似相通之处的研究,一直引人注目。梁、胡的论述当然都有偏颇,例如胡适将清代汉学家描绘成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方法的先驱,在我看来便近于武断。然而,假如因为他们的偏颇和武断,便否认问题的合理性,那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在中世纪晚期,程朱那套“格物致知”、“即物穷理”的说教早已成为空话,王守仁的“致良知”方法,也没有脱出陆九渊的“六经注我”的窠臼。即使将研究范围限定于历史文献,这两种方法也必定同样导人进入死胡同。还在十三世纪,中国学术界已在寻求研究方法的突破,王应麟《困学纪闻》一类具有考证学色彩的著作出现,便是征兆。

然而方法的突破,不是学术发展的内在逻辑所能单方面决定的,它还需要合宜的外在条件,好比水凝结成冰,除了水温降至摄氏零度,还需要水面空气的振动。晚明西学的输入,利玛窦等用欧洲“名理”论对理学“性命”说的批评,便使学术界的空气发生振动,从而给学者以方法论的启迪,同空言蹈虚的理学方法告别,向“征实”的方向发展。胡适说顾炎武著《音学五书》,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此种学问方法,全系受利玛窦来华影响”[42],固然不完全准确,却很值得研究。因为十六、七世纪的欧洲,强调观测经验的风气日浓,十七世纪弗兰西斯·培根和勒内·笛卡儿的方法论,对于利玛窦以后来华的传教士有何影响,至少在我们这面还缺乏详密的研究,可是后者与前者在方法论上颇为接近,则是明显的事实。

十八世纪的汉学家是自命为顾阎继承者的。然而以顾炎武来说,他生前的政治主张,在汉学家那里没有赢得任何公开反响,但他研究经史的方法,却受到汉学家们异乎寻常的崇拜。这一事实,是否表明顾炎武在方法论上起了某种中介作用呢?汉学家除了数学和天文学,是否在整体上也受到西学方法的影响呢?我以为都需要重新探讨。

心态的关联。

近年我国学术界开始重视文化心态的研究,这是必要的。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从不讳言文化心态问题,这只消一瞥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他们如何被费尔巴哈和达尔文的理论所激动,便可了然。鲁迅也特别重视剖析历史和现实中间各色人等的心态。唯物史观认为,历史的必然性,只有透过历史的偶然性才能显现。而历史的偶然性,如果不同历史人物的随机心态联系起来考察,怎能说得清楚呢?

譬如说,十八世纪的汉学家,说起历史,几乎都反对“以议论求法戒”,“以褒贬为与夺”[43],这当然是一种心态。但这种心态,在正统史学家那里找不到依据。因为《春秋》“一字褒贬”的说法,从司马迁、班固以后,被所有史学家视作不贰法门,那么钱大昕、王鸣盛等的这种心态,是怎样产生的呢?

譬如说,清代汉学家研究所谓儒家经传,几乎都强调从最基本的功夫做起,辨真伪,定文字,明音读,通训诂,甚至说对经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必差,而道从此失”[44],这当然也是一种心态。但这种心态,在当时也完全属于所谓逆反心理。因为康雍乾三世皇帝和他们手下的那班理学名臣,都强调经书的问题早由朱熹等人解决光了,剩下的只是躬行践履的问题,那么戴震等的这种心态,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再譬如说,十八世纪的汉学家无不标榜复古,但号称考史名家的赵翼,却在诗中写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45]。诗言志,他当然不过借评论李白、杜甫,来表达他和他的同道的共同感受。因而汉学家的复古主张,是否也属非今心态的一种表现呢?由此想到徐光启。在早期西学家中间,徐光启笃信西学是没有争议的,然而徐光启也给《毛诗》、《考工记》等重新作过注释,就是说也复古。清代汉学家的心态是否同徐光启相似呢?我以为是有关联的。

目前的中文材料,还没有发现欧洲传教士直接介绍培根、笛卡儿学说的,但间接证明是有的。培根反对人云亦云,主张只有通过自己眼睛的观察才是真实的。笛卡儿反对依赖古说的权威,强调只有依赖事实的观察才是科学的。十七世纪的西学传播者,无论来自欧洲的利玛窦等,还是生长中国的徐光启等,都主张对中国的经典,应该直读原著,不应拘泥于程朱陆王的疏解。李之藻编的《天学初函》,搜辑了阐发此类看法的代表性言论。倘说清代汉学家的心态同前此西学家的心态有相通的地方,也许不是无根据之谈。

诸如此类,我以为都需要研究。不能因为汉学家讳言自己同西学的联系——这也是一种需要考察的心态,而否认二者在事实上的联系。否则,历史就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