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匡超人以后怎样？教习干得顺当吗？混满三年后捞到县太爷职位过过真的官瘾了吗？吴敬梓没有续写，其实也不必续写。

匡超人会一帆风顺的。他也许很快会变成某个肥美地方的知县，升堂，丢签，榨有钱人的油水，打没钱人的屁股，当然还会重用潘三那样的流氓，巴结比李本瑛更有权势的大官。往后他也许混得更好，因为官场经验攒得多了，吹牛撒谎，溜须拍马，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蝇营狗偷，这类固有的本事会变得更熟练，而且会添上新的全袿子本事。说不定没几年就扶摇直上，就像乾隆晚年重用的和珅那样。

和珅不就是个皇帝的御用轿夫吗？官学生出身，可能就是匡超人这样的教习的高足，便因善于替皇帝抬轿子，讨得皇帝喜欢，几年里就由皇家仪仗队长，而升侍卫官，升侍郎，升尚书，升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兼吏户二部尚书。可惜吴敬梓死得太早，没见到和珅的发迹过程，否则“匡超人高兴长安道”，会写得更加精采。

不过，吴敬梓没有忘记向读者交代，匡超人走上长安道，还记得他头一位恩人兼盟兄马纯上吗？

按照吴敬梓描写的匡超人的做人哲学，他总是有奶便是娘，眼前“对我有用”的便是好人，要是他认定此人“对我还有什么用”，便会抛弃、背叛，乃至落井下石。对他来说，马纯上早成为既陈之刍狗，不妨践踏几脚。

匡超人在杭州取定了结，便上船北行了。今非昔比，在船头包了头等舱，一直包到扬州。路遇坐二等舱的两名“衣冠人物”，便屈尊同他们谈天。对方知道他是浙江选家，恭维一句。他高兴起来，不免老脾气发作，大吹“我的文名”如何如何，说是专著已达九十五本之多，每本定要卖一万部。

不幸，这家伙自吹自擂，得意过头，竟露出肚里装的是一包草，道是北方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听话的一位忍笑不住，向他指出：“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他闹了大红脸，还强辩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28]

然而落入这样的窘境，匡超人居然还会往下胡吹。于是便谈到马纯上。大概由于马纯上还是名家，因此匡超人还承认他是“好友”。好友归好友，照样得奚落，否则不就显得自己比马二先生不如了？

“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是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29]

看了这段话，匡超人怎样对待将他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恩人，还需多问么？但有一点很有趣，那就是为了吹嘘自己编的书如何“行”，竟编造说“外国都有的”。哪个外国？日本，朝鲜，还是安南？他没有说，也许根本说不出。但却证明，借重“洋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也是古已有之的。

在中世纪晚期，像匡超人这样无耻的东西，偏能逢凶化吉，“运气”好极。这大约就是吴敬梓创作这样一个奴才典型的本意吧？

附记：此篇初稿，作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纯属读《儒林外史》而结合明末清初科举史所作的笔记。不意收入本书之后二十年来，屡受读者质疑，谓文中所评匡超人，是否现实生活中的谁或谁？我自恨没有如此卑劣，借小说以斥恶棍。因为我向来服膺马克思的名言：“对付一切阴谋诡计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它放到桌面上来。”（大意）但有人愿对号入座，非我所能阻遏。二十年后重刊此文，如又有人对号入座，那我只能付诸一笑。2007年3月校毕记于由盲复明之夜读斋。

【注释】

[1]《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页221。

[2]作家出版社编辑部《关于本书的作者》，《儒林外史》，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卷前页6—7。

[3]《儒林外史》，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页87。下引原书均据此版。

[4]《儒林外史》，页92—93。

[5]“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政也。”见贾谊《过秦论》中。

[6]《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页225。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页220。

[8]《儒林外史》，页309—310，页312。

[9]《儒林外史》，页331。

[10]《儒林外史》三十四回杜少卿语，同上引，页337。

[11]马纯上主要见本书第十三回至十五回，匡超人主要见于第十五回至二十回。

[12]例如本书第十三回，蘧公孙想结识马纯上，便因为见到报帖，说他是“处州学”。前引书，页133—134。

[13]《儒林外史》，页135。分段标点均重定。

[14]《儒林外史》，页157。重点是我加的。

[15]书中第二十三回，写了扬州盐商万雪斋，本是破落盐商万有旗程家的书僮，后来发财，与翰林家联姻。婚礼那天“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就一乘轿子抬了进来”，结果被敲去一万两银子才“不曾破相”。这就是汉人也讲主奴界限的例证。

[16]《儒林外史》，页158。

[17]参看《儒林外史》第十六回。

[18]参看《儒林外史》第十七回，页168—170。

[19]参看《儒林外史》，页169—170。

[20]《儒林外史》，页171。

[21]参看《儒林外史》第十七、十八回。

[22]《儒林外史》，页190—191。

[23]《儒林外史》，页191—194页。

[24]《儒林外史》，页194。

[25]《儒林外史》，页194—196，页197—198。

[26]《儒林外史》，页198。

[27]《儒林外史》，页201。

[28]《儒林外史》，页205。

[29]《儒林外史》，页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