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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12.5 五 尊朱抑王的奥秘

五 尊朱抑王的奥秘

与明朝对王学的宽容不同,清朝显然有意扶植程朱理学,而抑制王学。这一策略的形成,同清初帝国政府与东南地区士绅的特殊矛盾,有着密切联系。

包括江浙皖赣闽诸省的东南地区,是朱学和王学的共同策源地。但从明中叶起,后起的王学,在这里已超过了朱学,成为士绅们热衷的思潮。这一地区,尤其是江南,经济之发达,文化之先进,都居于全国前列,而明朝实行的文官考选制度,给这里的士大夫提供了最多的参政机会,因而享有的政治权益也最多。这就不难理解,这里的士风在明代何以远比其他地区活跃,而比朱学更少受传统拘束的王学,何以恰好以这里作为辐射中心。

然而这样的格局,却被满洲贵族的武力征服所打破。满洲建立的清朝,统治形式散发着浓烈的民族压迫气息。原来享有权益最多的江南士绅,感受到的打击和屈辱也最大,因为他们通过文官考试进入帝国政府的大门变窄了,地租等收入却被迫割出更大份额作为奉献给皇室贵族的赋税,同时还被迫抛弃传统而改从满洲的衣冠礼仪。打击和屈辱,引起反抗和愤懑,一有机会就爆发。举子因考官舞弊而闹科场,绅商在郑成功进军得胜时表归顺,在顺治后期已使满洲统治者大受震动[20]。顺治生前已对江南士绅大加打击,临终还下诏罪己,更说渐习汉俗,效法明制,偏用文臣,委任汉官,都是自己的大错误[21]。结果康熙刚即位,满洲顾命大臣鳌拜等,便假手汉奸朱国治,制造“江南十案”,广泛株连,搞得江南士大夫人人自危。不消说,在晚明形成的活跃文化气氛,趋向消歇,沉寂。

在这样的背景下,被认为应对晚明士风负责的王学,受到清朝统治者的冷遇和压抑,又有什么奇怪呢?清初还有几个王学家,如孙奇逢、李颙、黄宗羲等。他们在政治上都不同清朝合作,在学术上都多少采取调和王学与朱学的态度,并且强调所谓躬行践履,实际是向清朝奖掖的朱学取向妥协;因此他们作为王学家,都后继乏人,孙奇逢甚至还替清朝教养出一批所谓“理学名臣”[22]。康熙亲政后,在学术上明白尊程朱而抑陆王。善于投机的“理学名臣”熊赐履甚至专著《道统》一书,大言唯有程朱才是上继孔孟道统的“正统”,陆王则是“杂统”。这话连康熙也认为太过分,在谕旨中将此公申斥了一通[23]。然而到十八世纪,堪称王学家的著名人物,就只有一个李绂。此后王学便成绝响,直到下一个世纪末,即戊戌维新时期,忽然又奇迹般地复活,成为改良和后起的革命派共同尊崇的学说,但那已是后话[24]

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把尊崇朱学当作一以贯之的国策,效应不能说没有。康熙将朱熹抬得比孔子还高,致使在十七世纪末,著名理学家陆陇其敢于声称,只有朱熹才懂得孔孟“圣道”,做学问只要读朱熹的书,就算到家了[25]。到十八世纪,从皇帝的日讲官到三家村的塾师,捧着的钦定教科书,都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及“御撰”的《性理精义》、《四书文》之类;被皇帝表彰的模范官员,也都号称“理学名臣”,或者号称“清官”,例如汤斌、李光地、张伯行、于成龙之流。无可否认,此类书和此等人,对于庸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一瞥《儒林外史》所描写的周进、范进、马纯上、匡超人等形象便可见一斑。然而,在中国历史上,庸人尸居高位,权术盛极一时,尽管屡见不鲜,却从未见过他们能够挡住社会发展的最终趋势。在十八世纪也一样。

怎么见得?提倡理学的清朝皇帝,其实都最不相信理学。康熙帝就不消说了,他对自己表彰的“理学名臣”,如汤斌、李光地、熊赐履辈,在密谕中全都予以讥斥,屡见于《实录》、《东华录》。雍正是最爱讲什么“天理良心”的,然而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已在揭露他“以理杀人”[26]。他自己颁布的《大义觉迷录》,在理论上着重批驳的是吕留良的学说,而吕留良恰是笃信朱熹所谓躬行践履那一套的理学君子,为了实践朱熹辨夷夏的说教,甚至不惜同至友黄宗羲决裂[27]。乾隆表现得更露骨,一面表彰理学,一面讥讽理学。他在位期间屡兴文字狱,最感兴趣的案件便是揭露“假道学”[28]。他以禁书为目的,编校的《四库全书》,将宋元以来大批理学著作列入“禁毁书目”。他任用的《四库全书总目》主编纪昀,在假托狐鬼讽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最爱讥嘲的对象就是头脑迂执的道学先生。在上者如此,怎能叫在下者相信,他们应该恪守理学的道德说教才是纯洁心灵的唯一途径呢?

从朱熹起,理学家就爱讲“内圣外王之道”。他们内心如何睿智,是凡人不易了解的。但在民族冲突之际,他们的“外王之道”则很清楚,一是“以夷制夷”,二是“夷狄为诸夏则诸夏之”。后一道策,由自命为卫道士者总向新朝俯首,在金元时代已很明白。到清朝康雍乾三代,早已薙发易服的理学家,从康熙初的杨光先到乾隆末的姚鼐之流,大讲“夷夏之辨”,而辨的是“先进于礼乐”的满人比诸夏还先进,应该贱视排斥“后进于礼乐”的西洋人,个中奥秘不也很清楚吗?变“以夷制夷”为“以汉制汉”,就是真正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