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流氓匡超人
同马纯上相比,匡超人年纪轻,精力足,出身苦,干劲大。但他还有马纯上无法比拟的一个“长处”,就是奴才气深入骨髓。正是这个“长处”,使他能够很快发迹变泰。否则,纵有那些优点,命运也不见得对他更加眷顾。
匡超人怀揣马二先生资助的十两银子,身穿马二先生赠与的极厚棉袄,搭船回乡途中,便表现了他善于低头服小的本领。那船是巡抚衙门的差役郑老爹雇的。他上了船,便对老差役极力巴结,“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16]。于是,他白吃了两天饭,还博得了未来岳丈的欢心。
回到乡下,逢上父亲瘫痪,兄嫂别居,匡超人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借机力行马二先生的教诲,想出服侍父亲出恭的妙计,白天杀猪磨豆腐去集上卖,晚间点灯念文章给父亲听,果然很快在庄中获得“孝子”美名,受到潘保正注目。他越发卖力,家遭火灾还照旧夜读,引起过路的知县李本瑛注意。经潘保正揄扬,李县长破例准他参加童生考试,“竟取了第一名案首”。县长进一步抬举他,不仅资助他去应府考院考,还不惜在学政即省教育长官面前下了一跪,请求看他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取中他做秀才。因此,他的文章虽然“理法未清”,仍能“进了学”[17]。
一中秀才,便能同知县分庭抗礼,况且知县还让他拜做老师。这下满庄人家都来讨好,单收的礼钱,固然远不值“千钟粟”,却足以“租了两间屋开个小杂货店”。而父亲病死,也是“满庄的人都来吊孝送丧”,固然说不上“荣宗耀祖”,比起前不久本家叔父还要将他们全家逐出旧屋那时,却已今非昔比。[18]
然而这时匡超人就初露奴才相。只认权势不认人,这是奴才的通病。他中了秀才,竟不去晋见县学教谕并送贽见礼。教官派人传唤。他当众发火说,他只认得县太爷是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什么?有什么进见之礼!”显示他虽做了秀才,连县学的规矩都不懂[19]。
不懂学校制度,并不妨碍匡超人照奴才规矩行事。李本瑛很快被参罢官,引起县里百姓闹事。衙门要捉拿为首分子,据说匡超人也列入名单。他不是“只认得”李本瑛这个老师么?但闻讯立即惊得手忙脚乱,根本不顾“老师”正在受难,拔脚就溜往杭州[20],说明他“只认得”的是权势。失去了权势的前任县长,对他来说便毫无用处,何况还要受牵连。
然而他却充分利用了李本瑛有权时送给他的那顶方巾。靠着头戴方巾,他逃亡途中结识了杭州头巾店老板景兰江,并借景兰江介绍钻进了省城名士圈。也靠着头戴方巾,他填补了马纯上离杭留下的空缺,被书店邀请编选时文选本,有吃有喝有稿费不说,还在作序时窃取在名士圈中听到的两个老“选家”议论,将自己的恩人和盟兄马二先生臭骂一顿,由此爬进了浙江“选家”的行列[21]。
这还只是“超人”小试锋芒。他赴杭是去投奔潘保正的兄弟潘三的。潘三在布政司里充吏,是省城有名的流氓。匡超人到杭,正值潘三出差。等到潘三回杭,立即对这位老乡百般提携。潘三很会使用人才,充分发挥匡超人的秀才本领。初见面便命他伪造公文,以拐卖一名妇女,而且出手慷慨,为此付酬银二十两,是他编选时文稿费的十倍。匡超人大喜,从此甘为这个流氓头子的奴才。“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22]流氓是讲“义气”的,何况这个秀才对潘三如此有用又听话。于是潘三关心起他的婚姻大事了,那办法就是命他充当“枪手”替别人考秀才,从中分到赃银二百两,拿这笔钱娶了亲——就是郑老爹的女儿[23]。
奴才的信条本来就是所谓“有奶便是娘”。匡超人在潘三手下活得很快活,假如没有意外的话,他本来可以一直这么替流氓主子效忠的。
岂知他早把老师的恩德置诸脑后,老师却没有忘记这个“孝子”门生。李本瑛终于平反,复职,又升了京官,派人专程去杭州送信给匡超人,“约这门生进京,要照看他”。因为老师平反,县里又通知他回去参加岁考。学道特别照顾他,“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入太学肄业”,就是由普通秀才,接连跳级成为廪生、贡生[24]。这后面当然有已任给事中的李本瑛的影子。
做了贡生便意味着不中举人也可做官。匡超人得意非凡,“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和妻子、母亲各一件。不料正在兴头上,闻道潘三被捕,罪状十几条,几乎件件与己有关。他看了“登时面如土色”,好在已有经验,仍以走为上计。赶紧卖了房子,用“往京里去做官”为由头,逼妻子回乡。他一溜烟跑到北京,投奔的正是三年前背叛的老主子[25]。
在中世纪,主子有时比奴才要宽厚。李本瑛一见他,便答应包管他可以“考取教习”,也就是他刚中秀才便表示蔑示的县学一级教官。然而匡超人却用欺骗报答故主的宽厚,竟谎称自己没有结过婚,无非因为“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没想到李给谏要把外甥女辛小姐许配给他,他居然应允,“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26]其实正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鬼魂作祟。
马二先生不是说,即使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能挣到廪生便可“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吗?匡超人对此又信又不信。他压根儿没想过中举,他从来认定投靠权势就是时运。他很懂得奴才有高低之分,能爬一级就算一级。他的哲学是打狗要看主人面,所以做狗要看主子面子大小;只要主子面子大即权势大,做狗就比较安全,很少被打,因而这时就应摇尾乞怜,博取主子欢心,替自己捞到最大的好处。正是基于这种打算,他才不惜犯重婚罪,靠欺骗做了李给谏的甥婿。
于是匡超人便考取教习了。读者自然关心他如何对待发妻,对待从前的恩主潘三。作者安排的结局,未免令人失望。匡超人刚回杭州,便欣喜地得知郑家女儿病死了,他立即吩咐他哥将丧事办得体面些。接着他又拒绝了在监里的潘三提出的会面要求。他对来人发表了一通演说,颇为精采,令人如洞见此等奴才的肺肝,值得照录:
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两银子来帮衬他,到不值什么[27]。
你看,这个奴才,靠着行骗、犯法和走后门,刚弄到一个候补官——教习要做满三年才可能酌授正式官职——的小差使,而且连“取结”即领取诸生身份证明的手续还没有办,便以主子自居了。他那样官气十足,足到忘记“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没有一件与己无关,俨然朝廷王法捍卫者的嘴脸,来教训往日的恩主。他当然有此胆量,因为他有了更硬的后台,有了抵罪的护符,更重要的是潘三已被王法套住了,而他就要远走高飞,不怕潘三报复,就是说潘三对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不过,匡超人是聪明的,自然懂得世事不可不退一步想想,万一将来还用得着潘三呢?更何况自己做的那些丑事,都捏在潘三手心里,万一现在被潘三抖露出来会怎么样呢?于是乎,嘴脸又一变,昔日流氓腔又夹着官腔一道冒出来了:“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这是哀告潘三要顾念哥们义气;一年半载后“带几百两银子来帮衬他”,这是许愿会报答潘三成全到底的好处。但这一来,他到底是官呢,流氓呢,还是流氓而官呢,官而流氓呢?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