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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13.4 杨光先发难

杨光先发难

杨光先在明末便曾大大有名。他原是新安卫的荫袭副千户,一个相当于后世副团级的小军官。如同《金瓶梅》里描写的那个千户西门庆一样,此人也以告讦他人作为生财之道。他的眼睛专盯住富户的钱柜,用捏造罪名、发人阴私之类手法进行敲诈。据说被他诬告致死的有百人以上,可知他从中捞到的油水必定可观。

也许在地方上干这一行总是得手的缘故,他忽然想赴帝都大显身手。于是将世职交给其弟承袭,自己在明朝崇祯十年(1637)由安徽跑到北京,“伏阙上书”。

他头一个状告的是吏科给事中陈启新,说这人出身低贱,徇私纳贿。不想奏疏被通政司拒收。他碰壁以后,索性买口棺材,抬到禁城前,去控告内阁首辅温体仁。舁棺上疏本就罕见,何况告的是当朝首相,因而此举果然轰动京城。温体仁在当时已有“奸相”之名,于是杨光先的行为便被视作壮举,沿途人们纷纷做诗丢进棺材。但当他跟着装满诗笺的棺材跑到宫门,等待他的却是皇帝的盛怒,接着是被廷杖,充军辽西。后来王士祯追述此事,便评论道,杨光先虽因此得到敢说话的名声,“实市侩之魁也”[14]

他的谪戍生涯随明朝灭亡而结束。但在辽西那些年,他居然学得了一项骗人钱财的新本领,就是占星算命,所谓六壬神术。以后他从戍所返乡,又重操讼棍旧业,但显然已无副千户地位支持,有回失手,险些被人要了性命,于是逃亡入京。在北京,他居然以他的神术博得满洲某亲王赏识,于是俨然以知天文者自居,出入于贵族达官府衙之中。

就在这时,他的“红眼病”又发作起来,他愈来愈对汤若望的天文学家盛名充满妒火。他在顺治十六年(1659)便写出了批判西洋历法的《摘谬论》和攻击基督教的《辟邪论》。但到次年年底,他才正式向礼部上《正国体呈》,讦告汤若望编制的历书,在正文部分屡屡注有“依西洋新法”字样,居心叵测,“暗窃正朔之权以予西洋,而明谓大清奉西洋之正朔”;而且讦告汤若望是借西洋新法阴行邪教,以邪教谋夺人国[15]

与二十五年前控告温体仁不同,杨光先这次向汤若望发难,从时机到理由,显然都经过精心选择。

原来,从顺治十四年后,顺治帝便对佛教日感兴趣,尤其喜爱禅僧的机锋,因而对汤若望尊重如故,但往来渐少。特别是顺治十七年八月董鄂妃死后,顺治帝痛不欲生,不听太后和“玛法”的劝阻,坚欲出家为僧,并令名僧茆溪森替他削了发。一时宫廷内外大乱,谁都无法让皇帝回心转意。正在此时,茆溪森之师玉林 从杭州赶来,立即使用禅宗当头棒喝的故技,命令僧徒架起火堆,要烧死茆溪森,因他居然想使国家失去君主。这样顺治才“觉悟”到不该因色相幻灭而放弃对“众生”的责任,同意找个替身出家而自己蓄发复俗。

但这幕悲喜剧,却发出一个清晰的信息,那就是汤若望对皇帝的影响力正在褪色。这对当时把宗教与世俗利益结合在一起的各种力量来说,当然是争取君主的好时机。

在汤若望活动中觉得受损失的力量很复杂。墨守旧生活方式的某些满蒙贵族,早在忧虑地注视着皇帝和太后对于萨满教和喇嘛教正在失去热情。顺治九年(1652)达赖喇嘛入京,皇帝竟不亲自出京远迎,太后也表示冷淡,很明显是汤若望的谏章起了作用。在中外贸易中获得厚利的西域商人,从钦天监被回回天文学家控制的传统地位中一直享有好处,后者能将天意解释得对他们的生意有利,而汤若望及其信基督教的门生主管钦天监,当然对他们形成巨大威胁。而佛教僧侣在顺治面前说话,背后站着的是宦官,从明朝以来他们就是僧侣地主在宫廷中的代表。这几种力量尽管互相冲突,但在对付汤若望代表的异教势力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因此,尽管引诱顺治出家的是佛教徒,而佛教与伊斯兰教起初也是外来宗教,但杨光先要求“正国体”,没有一字道及它们,而将“国体”不正的罪责统统推向汤若望和基督教,从中可以见到某种密谋的痕迹,不是吗?

杨光先的这道呈文,没有被礼部接受。或许因为礼部主管判断汤若望还没有失宠。事实也证明,没有几天,顺治便突然患天花去世,而最后劝说顺治同意太后要立康熙作储君意见的,正是汤若望。

但顺治的去世,康熙的年幼,造成四大臣共同执政的局面。在四大臣中间,有杨光先的支持者。他是谁?据当时传教士信函说是苏克萨哈,而后来康熙替汤若望平反时则指为鳌拜。

这回杨光先有恃无恐了,他继续将汤若望推上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