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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12.4 四 王学与西学

四 王学与西学

黑格尔说过:偶然的东西正因为是偶然的,所以有某种根据,而且正因为是偶然的,所以也就没有根据;偶然的东西是必然的,必然性自己规定自己为偶然性,而另一方面,这种偶然性又宁可说是绝对的必然性[12]。我以为,辩证法关于必然与偶然的这一论述,也适用于我们的论题,明清之际学术文化已到非变不可的地步,便是其证据。

还在十六世纪初期,那时欧洲耶稣会士尚未入华,中国统治思想营垒里便分化出了自己的异端,即王守仁的“王学”。这一派学者,集合在王守仁“致良知”的旗号下,是偶然的,但他们提出的种种命题,虽不新鲜,却是由战国到南宋各种异端思想的变形[13]。我曾经指出,王学自身的毛病很多,但他们反对做《四书》章句的奴隶,反对做古圣前修的学舌鹦鹉,甚至叫喊“满街都是圣人”,否认只有诵法程朱的少数理学家才能做圣贤,这对正统理学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挑战[14]。照王学的逻辑,必定走向撤除纲常名教的思想樊篱[15],包括所谓“夷夏大防”在内。

十六世纪晚期罗明坚、利玛窦等入华的时候,正是王学思潮旺盛之际。在士大夫中间,首先对利玛窦传播的欧洲学术和教义发生兴趣,乃至改宗天主教而不自以为非的,有不少正是王学信徒,例如李贽、徐光启等。反之,明末徐昌治编《圣朝破邪集》所录攻击西士西教的文章,大部分作者都是以卫道士自居的朱学末流。

这一对照所透露的消息,是值得寻味的。假如说,西学输入恰逢王学盛行是偶然的话,那么这样的偶然性恰在晚明出现,不正说明那时的中国也同当时的欧洲一样,已经有走出中世纪的必然性在起作用?同样,假如说,作为中世纪统治学说异端的王学信徒,较易接受近代意义的外来文化是必然的话,那么王学在明清易代之际受到激烈批评乃至全盘否定,不也正说明理由并不在于学术本身必有的逻辑取向,而是在于历史的偶然性么?

正因如此,从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来看,王学在明清之际并非只有负面意义,如王夫之、顾炎武等所指斥的那样。

事实上,还在明代万历间,因作《毛诗古音考》而被认为是清代汉学最早先驱的福建学者陈第,便反对理学更甚于反对心学,特别批评程朱理学割裂义利关系,强调“义即在利之中,道理即在货财之中”[16],这同两百年后戴震的论调一样。因此,早有学者指出,陈第的思想更接近王守仁[17]。在清初,黄宗羲尽管憎恶王学末流好尚空谈,却不否定王学本身,而他也正是在清初诸大师中唯一公开讨论过天主教义得失的人[18]。如所周知,他的《明夷待访录》,表达出的朦胧的近代意义的民主要求,也是当时学者中所仅见的。同时代的北方学者颜元,憎恶程朱也远过于不满王学,以至于宣称程朱之徒才是圣学的真正大敌[19]

其实,王夫之、顾炎武否定王学,又何尝对程朱理学表示好感?王夫之认定唯独张载才是可以肯定的宋学家,那意思是否定程朱具有代表传统的资格。顾炎武仿佛不否定程朱理学,但他大唱“舍经学无理学”,那潜台词不也正是要求理学家放弃空洞的义理说教,以换取人们对理学统治形式的容忍吗?

可见,从晚明到清初,人们反对王学,只是因为在空谈误国这点上,王学信徒已变得同程朱信徒毫无二致。但谁也不否定王学信徒接受外来文化,皈依西方宗教。这就反映出一个事实,即王学藐视宋以来的礼教传统,在客观上创造了一种文化氛围,使近代意义的西学在中国得以立足,而王学系统的学者,在认知方面的特有平等观念,即王守仁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在清代仍以隐晦的形式得到保存,实际上为汉学家们所汲取。这看来是悖论,然而却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