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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22.3 马二先生说“举业”

马二先生说“举业”

马纯上,书中交待他名静,但常称作马二先生。据说他的原型,实即吴敬梓的朋友冯粹中,也是他的同乡安徽全椒人。不过书中一再让马二先生标榜是处州人,因为定八股文取士格式的明初名臣刘基,便是属于处州府的浙江青田人。明清的“处州学”,向来被视作时文正宗[12]。可知作者并非要传冯粹中,只是因为他代表一种类型,于是选取他作为小说的原型之一。正如有人考证范进的原型实即清初的韩菼,而韩菼的遭际与书中的范进并非全似一样。

这位马二先生,在书中的命运,比他的原型冯粹中还要蹭蹬。冯粹中虽然没有中过举人,却在岁考中成绩优异,补过廪生,“贡入太学肄业”,熬到满洲正白旗官学教习的位置。而马二先生则倒运得很,偌大年纪还是个一般秀才,孤身到处流浪,替江南各地书坊编选“乡会墨程”,即中式举人进士的范文过活。最后参与了杜少卿在南京组织的祭祀泰伯祠大典,被推为“三献”,也就是第三号主祭人,方才光荣地了却作为“名士”的一生。

但马二先生才出场,却对致力于“举业”的前景信心十足。他对“举业”变迁史的那段著名议论,差不多被所有文学史著作所引用,然而这里仍然需要再引一次。

本书在前写了个蘧公孙,祖父曾任南昌知府,但父亲仅任范进的幕僚,且又早逝。他本人既无能又不习八股,连秀才都不是,仅因祖上亲戚都是名门望族,被已离休的翰林院编修鲁某看中,拿他做了女婿。不想鲁小姐是个制艺迷,而公孙的祖父岳父相继亡故,家道破落,悔之莫及。由此想改弦易辙,与“时文士”结交。有天在家乡嘉兴街上见到“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的广告,便主动前往书店拜会,又请马二先生到家里大吃煨得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连汤都吃完了”之后,同蘧公孙啜茗清谈,得知他“不曾致力于举业”,大表遗憾,这才推心置腹,说出一番绝密的道理,令蘧公孙“如梦方醒”,从此结为性命之交。他说: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

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

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

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倘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

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

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13]

马二先生的这番密语,就揭露当时那班理学名臣如李光地之流的肺肝来说,已够“透底”的了。但吴敬梓觉得还不够,还要借马二先生的嘴,说出当时身处底层的“时文士”信奉的一番小道理。

书中说马二先生结交了蘧公孙,但这位公孙却并不道地。刚结为性命之交,蘧公孙便要求马纯上,把自己的大名,署在马纯上评选的时文选集《历科墨卷持运》的封面上,被马二先生正色拒绝。不想随即在蘧公孙家发生小厮拐带丫头事件。那丫头带着一个旧枕箱,正是先前投降叛逆宁王的南赣道台王惠送给蘧公孙的。这事被秀水县差人得知,准备敲诈蘧公孙,否则就要蘧公孙抄家灭门。马二先生偶然得知,仗义疏财,将评选《历科墨卷持运》的全部稿费九十二两银子,拿出来买了这个枕箱,交还蘧公孙烧毁。蘧公孙夫妇感激涕零,但在马二先生辞别去杭州谋生的时候,只送了二两银子,只及马二先生为他消灾而用去的四十六分之一,还要了两部新书回去。

马二先生毫不在意,跑到杭州,因为失了业,便去游西湖和城隍山。途中遇到一个假冒神仙的炼丹术士,企图借他作中介去骗乡绅胡尚书家三公子的银钱,不想这位神仙得急病死了,白送给马二先生八九十两银子,那是为了取得马二先生对其“烧银”法的信任,有意以真作假的。马二先生发觉上当,却仍然出钱埋葬了那个假神仙,并资送他的家属回乡,可见他存心忠厚。

这以后马二先生便遇见了匡超人。这个温州农村青年,充当商人伙计到了杭州,不幸主人蚀本,自己跟着流落在此,靠摆拆字摊糊口。马二先生见他在看自己新编的时文选本,大为感动,主动资助他还乡,并同意与他结为兄弟。然而觉得还不够,便在送行时密授如下诀窍:

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獉獉举业为主獉獉獉獉。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头獉。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什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獉獉獉獉业为主獉獉獉。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獉獉獉文章为主獉獉獉獉。即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廪生是挣的来的獉獉獉獉獉獉獉獉獉。到后来,做獉任教官獉獉獉,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獉途相见[14]

你看,这不是明清的八股取士制度,不,应说是一切把揣摩钦定经典当作敲门砖的中世纪选官制度,一次露骨的透底吗?什么孝悌忠信,全是手段,为自己靠文章举业“出头”的手段。追求的目标,只能是中举。设定这一目标,即使达不到,也可以当上廪生,考选教官,即主管一县诸生的“教育局长”——闹得好还可充当县太爷,但马二先生不敢有此奢望。这就是中世纪晚期诱使千万读书人向往举业的真相,这就是清朝一代到快灭亡时才忍痛放弃的文官考选制度的奥秘。

可怜的马二先生!他尽管洞察这一奥秘,却能说而不能行。他太厚道,一再逢到蘧公孙那样的伪君子,洪憨仙那样的假神仙,破财上当,仍然以好心看人。这就使他终身只能戴顶破方巾,只有遇到杜少卿那样憎恶他的哲学却同情他的为人的破落户子弟,才得到当时有学问的士人的礼遇,尝到了一回做人的滋味。他可能没有想到,他对匡超人的这番教诲,造就了怎样的一个奴才。

满洲向来严分主奴。旗人对旗主,世仆对本主,向来自称“奴才”,而称对方为“主子”、“老主子”。这只要看一看清朝皇帝与旗籍官员之间的书信或对话,便可了然。作为统治民族,满洲的这种风气,不能不影响到清朝社会各阶层,《儒林外史》就写过徽州盐商中间也有此例[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