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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8.3 利玛窦和徐光启

利玛窦和徐光启

当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春天徐光启在南京结识利玛窦,这时利玛窦已是留都闻人。

经过在南昌三年、南京二年与达官贵人和学者名士的广泛交往,利玛窦的形象,早就转换成“西儒”。他博取中土文化精英人物认同的手段,已经主要不是万国地图和西洋“奇器”,而是通过《天主实义》、《交友论》、《二十五言》等中文著作,所展现的基督教世界的哲理、伦常、宇宙观和审美观之类,还有令章句小儒们倾倒的“西国记法”,当然都把佛教当作论敌,极力证明耶儒二教同心同理。他不仅似乎于学无所不窥,而且恪守《神操》和耶稣会士誓愿的行为,也似乎使他成为儒者心目中的道德楷模。所以,还在徐光启皈依天主教(1603)以前,南国士大夫赞美利氏所传西学与“吾儒”同调的言论已多得很(可参看沈定平《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史——明代:调适与会通》,北京商务2001年,内第九章曾汇引前人引述的众多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徐光启先信西教,再习西学。他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中进士,补翰林院庶吉士;但于三年后才散馆,便丁父忧,回籍守制;到他服丧期满,赴京起复为翰林院检讨,而利玛窦却已去世了。

因而,徐光启在南京结识利玛窦,仅一面,隔了一年多(癸卯冬即1603年底),重晤于北京,那时利玛窦已是都中“博雅名流”争相造访的宫廷宾客。据利玛窦说,他与徐光启时常相见,是在徐光启中万历甲辰科进士并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以后。

按《明史》职官志,明永乐初定制,“翰林院庶吉士,选进士文学优等及善书者为之,三年试之。其留者,二甲授编修,三甲授检讨。不得留者,则为给事中、御史,或出为州县官。宣德五年,始命学士教习。万历以后,掌教习者专以吏礼二部侍郎二人。”可知庶吉士不是正式官员,而是可充皇帝或储君的文学侍从的候补人员,必在掌院学士或分管人事、文化的两名“副部长”指导下读宫廷图书档案即“中秘书”三年,再由阁臣出题考试,然后决定去留,只有成绩优良的两等学生,才能留院分授编修、检讨,级别分属正从七品,也就是号称清秘的翰林官的最低或次低的起阶。因此,庶吉士者,实乃皇家学院之博士研究生也。

明代翰林院号称馆阁储才胜地,尤其在中叶英宗复辟之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明孝宗时更定选制,凡新科进士均可预选庶吉士,每科所选不过二十人,每选所留不过三五辈。然而嘉靖、万历二朝中间有九科不选,反而使被选庶吉士的新进士声价大涨(参看《明史》选举志二)。徐光启在入教前两度会试落榜,改宗天主的第二年,便中二甲,所谓钦赐进士出身,还通过繁难的预选程序,跻身庶常。他是利玛窦进京开教之后获此殊荣的头一个华人信徒,怎不令利玛窦兴奋莫名,对他寄予厚望?

所以,尽管利玛窦因得万历帝优待而名重京城,为世俗和教会事物忙得不可开交,却对徐光启的教育备加关注。据利玛窦致修会上司书信,徐光启常在庶常馆放学后即赴他的寓所,每每谈至深夜。又据万历丁未(1607)利玛窦所撰《译几何原本引》,徐光启改庶吉士的第一年,主要致力于读中秘书(教习指定的宫廷文献),向利玛窦质疑的问题,多半是“天主大道,以修身昭事为急”。到第二年(万历乙巳,1605)秋天,徐光启开始关心欧洲学校的“举业”教育,显然出于利玛窦自称早在本国“忝预科名,已叨禄位”(见利氏《上大明皇帝贡献土物奏》,参看拙编《利玛窦中文著译集》此篇简介),而引发的中西文官教育体制的比较兴味。利玛窦说“余以格物实义应”,话题无疑转向耶稣会大学“七科”教育中的神哲学之外的其他课程,首先是作为“格物”基础的数理,初阶即欧氏几何。向来认定“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徐光启,一听便来了劲,以为这门“实学”,或中国古已有之,却已失传,恳请神父口传,由己笔受。

于是就有了利、徐合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即平面几何部分的汉译本。徐光启原非数学家,得充皇家学院博士研究生,长处在于“代圣贤立言”的时文揣摩精熟,忽然转向从未接触过的演绎几何学的公理定理体系,单靠不谙中土数学传统又不熟悉艰深文言的利玛窦自拉丁文转述,而用典雅的汉文表述,确如徐光启所谓,在双方都是“迎难”。从此,两人“反复展转,求合本书之意,以中夏之文重复订政,凡三易稿”,迟至万历丁未(1607)春季,由利玛窦老师丁先生校补的《几何原本》十五卷的前六卷,终于译成。

又过了一个半世纪,随着伟烈亚力、李善兰补译的《几何原本》后九卷问世,汉语世界的读者才得窥欧洲这部科学古典名著的全豹。有的中国科技史论者于是追究当初利玛窦对译事叫停的动机,几乎都推测利玛窦居心不良,唯恐徐光启掌握西方科学而怀疑“天主实义”。有的思想史家还对利玛窦介绍的天学深表愤慨,说他向中国学者蓄意隐瞒哥白尼的日心说,误导徐光启等,在历法天文学实践中,采用在西方已属落后的第谷体系。

上世纪末叶我初读汉译《利玛窦中国札记》,又得读文革末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天学卷的内部译本,以为利玛窦的确可恶,为防传教不利而误导国人。及至有机会接触欧洲近代天体运动认识史,继而细考晚明至清初的中国学术史,才怀疑成说未必合乎历史实相。首先是感到李约瑟未必真知晚明思想文化史,一味强调只有源于中土的科学技术,才算原创性的真知,殊不知勇于接受域外真知及其实践,破除传统偏见,更加困难。其次是近代学术史科技史论者,往往以论代史,先有所谓民族主义之类偏见存于胸中,当作裁量所谓学用是非的主观尺度,于是每见非孔孟传统的意见就心生憎恶,更糟的是以时君的政见当作真理的判词,又好挟洋自重,因而李约瑟的“问题”,竟成近代中国科技必然落后的断案依据。再次是苏联谬说作祟,特别是斯大林的大俄罗斯主义,导致苏联无论任何领域都必定宣传沙俄为世界第一,于是对斯大林主义亦步亦趋的中国某些权威,论及自然和人文的认识史,同样鄙夷西学而回归“西学中源”的腐论。

就史论史,我不以为徐光启“易佛补儒”的说法,有思想史意义,却以为有科学史意义。所以者何?因为徐光启不仅从利玛窦那里学得了西方的演绎几何学,还以此挑战当时佔统治学说地位的代数思维方式。

所谓代数思维方式,至迟从东汉末的经学大师郑玄,到南宋中的理学大师朱熹,都属于统治学说的形上学共同模式。照清末章太炎的说法,这个模式的特色,就是一二三四继发的“数”。用于观察历史,要么是韩非所谓的今必胜昔的直线进化论,要么是郑玄、朱熹共识的黄金时代必在三代的直线退化论。

徐光启或许没有想到,他对西方“举业”基础的欧氏几何的好奇,竟会导致中国士大夫开始改变知人论世的眼光。“数”不但体现于时序,而且存在于空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这句传统格言,被赋予新的意义,依拙见可称之为时空连续性。我们追溯传统文献中的空间认知,固然可如谭其骧先生揭示的,可以上追至《汉书地理志》,乃至《禹贡》,但倘说近代认知,则据我的私见,只能从《几何原本》的汉译文问世(万历戊申,1608)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