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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24.2 二 近代三种假孔子

二 近代三种假孔子

讨论孔子研究史,便不能不特别重视由晚清到“五四”前后出现的两位假孔子,就是首先由康有为和章炳麟分别描绘的两位孔子。

成书于戊戌维新前夜的《孔子改制考》,在康有为讨论孔子和经学的众多论著中间,无疑属于影响很大的一种。康有为一反“道统”论的千年陈说,以为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理则有,其事则无。他认为,在孔子前后,有老子称引黄帝,墨子称引夏禹,许行称引神农,都同孔子称说尧舜文武周公一样,无非假冒先王的牌号,以赢得人们的信仰,因而都属于伪造历史。但这样的伪造,在康有为看来是有道理的。为什么?据他说,因为“贵古而贱今”,是人之常情,倘若直说自己有意革新,将会引起守旧的人们强烈反对,倘若先说明是古圣前修早已有过的主张,则可以压服口声,万一失败也可说非己之罪;所以,孔子追求“太平世”的理想,却要编造历史作为未来的倒影[5]

在康有为的本意,强调孔子“托古改制”,可以借用原始“圣经”的权威,来打击封建的经院哲学的权威。结果呢?出乎康有为及其追随者的逆料,他的《孔子改制考》,恰好反对了千百年来人们心目中的孔子形象,即孔子属于复古派、保守派,而树立了另一个形象,即孔子主张变法改制,是革新派[6]

常言道:憎恶和尚,恨及袈裟。戊戌维新失败以后,康有为的主攻方向,由那拉氏为首的清朝统治集团,转向了孙中山为首的民主革命派。这当然引起了更觉悟的改革者的愤怒,于是康有为描绘的孔子,也着倒运。

本世纪初,以撰著《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而名震中外的章炳麟,便同时发表了《订孔》、《论诸子学》等文[7]。他描绘孔子有三副面孔:“有商订历史之孔子”,“有从事教育之孔子”,还有醉心于富贵利禄的“国愿”孔子。据他说,作《春秋》而成为史学宗师的孔子,办私学而成为平民先师的孔子,都已属过去;只有那个热衷于向上爬的孔子,“道德不必求其是,理想亦不必求其是,惟期便于行事则可”的孔子,却对后世留下长远影响[8]

章炳麟后来承认,他描绘的这位孔子,也是假的,旨在树立一个与康有为相反的孔子形象。他当然没有料到,思想一旦形诸文字,便进入特殊的客观范畴,将不依原作者主观认识的改变,而使其在精神世界已发生的影响改变。所以,尽管章炳麟自悔“驷不及舌”,他的前声已波及后进[9]

所谓极端相合吧,康有为和章炳麟描绘孔子,命意相反,造假则同。就命意来说,他们虽然互相反对,但都出于要求中国进步的渴望,都不算错。问题在于,他们都多少自觉地以为,只要使好意得到实现,便可不择手段,因而历史也就只被看作达到某种现实目的的手段。然而历史究竟不是手段,它属于已经不可改变的过去,属于任何主观意向都已对它莫可奈何的客观存在。人们可以由历史发现过去与现在的联系,却不能由历史找到救治时病的现成药方,否则势必抹煞历史与现实的区别,任意剪裁历史为我所用。康有为和章炳麟,在孔子问题上的毛病,正是同出于此。

毫无疑问,他们的毛病恰好造成了他们的影响。正因他们造假的目的,是为了克服前进道路上的思想障碍,所以求进步的人们,尤其是青年,往往愿意相信他们编造的幻想,反而视坚持从历史说明历史的做法为迂腐。康有为和章炳麟大相径庭的两种孔子论,因而便各自吸引了一批年轻学者。经过激烈的争论,有人退回早先的出发点,重新扶起“至圣先师”乃至“大成至圣文宣王”一类旧偶像,如陈焕章之徒;有人前进到马克思主义的孔子观,尝试对孔子作出客观的历史的分析,如李大钊等人。然而在“五四”前后,为否定孔教而评论孔子的论著,多半总不免令人时而想起章炳麟,时而想起康有为。

以呐喊“打倒孔家店”著名的《新青年》,主要编作者中间有好几位与章炳麟的历史联系,已为人们所熟悉。陈独秀、钱玄同、鲁迅、周作人等,与章炳麟都曾保持朋友或师生关系。他们反对孔教和旧道德的文字,不少篇都露出受到章炳麟早期论著影响的明显痕迹。即如写过《诸子不出于王官说》以批评章炳麟的胡适,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与章炳麟的《论诸子学》等书,同样有着无可否认的亲缘关系。因而,“五四”以后,柳诒徵指斥胡适等否定关于孔子和经学的传统说法,多来自章炳麟旧作的启示,这并非无的放矢。

然而,章炳麟在自悔少作的同时,又指斥胡适等“直窃康长素之唾余”[10],也是真的。岂止胡适!就是《新青年》,虽曾猛烈地抨击康有为所谓定孔教为国教之类谬说,但主要从政治角度着眼。它的某些知名作者,在学术上并没有断绝同康有为的思想联系。这只要对照一下易白沙的名文《孔子平议》下篇与《孔子改制考》中的有关论点,便不难了然。

正因如此,在“五四”以后,昔日《新青年》的健将胡适、钱玄同,转化为《古史辨》的支柱,兼取章炳麟、康有为二说,发展出一种新的辩护论,就不是奇怪的事。

这种新辩护论的主题,可一言而蔽之,即说孔子是好的,孔子学说也是好的,不幸被不争气的孔子之徒坏了名声。这当然也不是胡适、钱玄同的发明,梁启超、易白沙等早说过类似的话[11]。然而就实际的学术影响来看,胡适、钱玄同的说法,似乎更大一点。

不妨举钱玄同为例。这位“五四”时期激进的“新青年”,早年受教于章炳麟,后来又改宗康有为、崔适,在“五四”后又化为“古史辨”营垒的中坚,甚至连姓名也改成“疑古玄同”,因而很有典型性。

正是这位“疑古”先生,在《古史辨》上率先提出:“不把‘六经’与孔丘分家,则‘孔教’总不容易打倒”[12]。于是,他怀疑孔子没有删述过或创作过六经,他怀疑现存五经本是战国末才配成的互不相干的五部书,他尤其怀疑历代学者同声断定为孔子写定的《春秋》绝非孔子之作。如此等等,构成学者所称“六经与孔子无关说”,在客观上否定经今古文学关于孔子著述的一切旧说,尽管失诸偏激,却为研究者摆脱传统偏见,提供了重要启迪。

也正是这位“疑古”先生,怀疑各色孔子之徒的“古”,却不怀疑孔子本人的“古”。他那样激烈地否认六经与孔子的相关度,其实旨在替孔子辩诬。他遍疑群经而唯独不疑《论语》,其实以为《论语》显示了孔子乃古代“大学者”的形象。他矢口否认《春秋》是孔子笔削的著作,其实因为在他看来《春秋》确属“断烂朝报”或者“流水账簿”——“孔丘底著作究竟是怎么样的,我们虽不能知道,但以他老人家那样的学问才具,似乎不至于做出这样一部不成东西的历史来”[13]

这是什么尺度呢?凡挂在孔子名下的文化遗产,在自己看来像样的便归功孔子,在自己看来不成东西的便归罪后儒。而像样不像样又漫无客观标准,因为根本不知“孔丘的著作是怎么样的”。照此逻辑,唯一用来裁量的尺度,便是纯属主观想象的那个“样”,那个所谓孔子的“学问才具”。倘说这不叫主观主义,能令人同意么?倘用这样的主观尺度去裁量孔子,难道可能得到历史上活过的真孔子形象么?不会的,如此这般,描画的仍然只能是个假孔子,而且更不伦不类。例如说孔学被后儒弄坏,不过在重复康有为;说孔子只是一位学者,又无非回到章炳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