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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22.2 “以公心讽世之书”

“以公心讽世之书”

然而,鲁迅以为《儒林外史》,属于清代小说中唯一的“以公心讽世之书”[6],则的确是不刊之论。

所谓公心,据我的理解,便是力求不以个人爱憎作尺度,来判断当世的种种是非。

《儒林外史》的作者,“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7]。以士人写士林,取向又在于指出和挑明现实的弊病,想力避用个人爱憎作尺度,本来就很困难,何况吴敬梓对不同士人的爱憎又极分明。他的朋友程晋芳作的《文木先生传》,便说他特爱才士,唯独讨厌“时文士”,而且时文即八股文做得越好,越惹他憎嫌。

假如同治间金和给本书写的跋语可信,那么本书所传人物不仅十之八九有原型,而且作者本人就是书中杜少卿的原型。于是,杜少卿对那班靠八股向上爬的人物,鄙称为“暴发的举人进士”,说是“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杜少卿本人只是个“倒运的秀才”[8],便正是作者憎嫌“时文士”的自白。

可是作者也明知罕有与时文无关的才士。他所处的时代,经史考证之学还没有成为显学。要跻身士林,起码得是个诸生,不然只能如书中的牛布衣、景兰江之类,必须靠做幕僚或结交名人才能做成三四流“名士”。作者借书中迟衡山之口说:“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9]这正是作者对当时的士林现状的估计。

因此,作者“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却不以读不读八股文作为是非标准,而以是否“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10]做标准。在书中,他对那些真信讲举业便可得君行道的迂君子,抱着同情乃至赞美的态度。而对那些在先处于底层,没有做官的奢望,却因缘时会,步步发迹,官腔也随之越来越足的“识时务者”——无以名之,只能借用叔孙通弟子对老师的评论,姑妄形容之——却先同情而后憎嫌,并不认为他们自出娘胎的第一声啼哭,便判定了他们终身就是伪君子。

《儒林外史》刻画了这两类典型。作为映衬,我认为最令人难忘的,就是马纯上和匡超人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在今本五十五回里,共占七回[11]。一部集碎锦为帖子的小说,对两人的描写占了八分之一,说是典型,似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