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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21.2 满洲文盲权贵的教科书

满洲文盲权贵的教科书

底蕴何在呢?在于清初皇帝都是“《三国》迷”,也在于满洲统治者对关羽的虔诚崇拜。

原在东北生活的满人,文化本来很落后,在十六世纪末还没有本族文字。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努尔哈赤才下令创制满文。崇祯二年(1629),皇太极才设置文馆,主管“ 译典籍”,记注政史。后金政府这第一个文职部门,奉命翻译成满文的第一批汉文典籍,仅十多种,其中便赫然列有罗贯中本《三国演义》。

由后金崇德四年(1630)译到清朝顺治六年(1649),前后费时十九年,满文《三国演义》的译事才告竣。清朝政府,在摄政王多尔衮主持下,于顺治七年正月为这部满文译本举行了隆重的“颁行”仪式,主持翻译的大学士范文程等,“蒙赏鞍马银币有差”[7]。那以前译成的几种书,包括《明会典》、《孟子》等,没有一部受到如此崇敬。

清初君主大臣重视《三国演义》,着眼点当然并非因为它是一部有趣的小说。不是的。主持译事的范文程,原是沈阳的秀才,清初隶籍汉军镶黄旗。他从努尔哈赤建国初便充当谋臣,尤得皇太极信用,任文馆领袖,后文馆改为内三院,又任内秘书院大学士。凡清初制度,灭明战略,无不参与谋划。据说皇太极对他宠信到一日数度召见,称章京而不名,每事必问“范章京知否”、“待范章京病已裁决”的地步[8]。他们的关系,很像《三国》描写的刘备之倚重诸葛亮。而当时的国内战争态势,明朝、农民军和后金三方角逐,也颇似《三国》描绘的场景。由于目睹满洲统治者文化低,囿于族群畛域,于汉族逐鹿方式及心态手段均欠了解,因此他选择《三国演义》作为后金贵族的启蒙教科书,似乎不难理解。

这固然是推断,因为范文程没有留下文集奏议之类,但不乏反证。多尔衮对《三国》是感兴趣的。他在皇太极死后,拥立年幼的福临,随即由两辅政之一,自封为摄政王,大权独揽,却终身不做皇帝,这里难道没有阴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故伎的影子吗?范文程在清军入关初,以本人名义起草露布,向百姓宣称“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仇,非杀尔百姓,今所诛者惟闯贼”[9],那策略和语气难道不与诸葛亮出师以讨伐司马氏为名惟妙惟肖吗?直到雍正初,这时满洲的汉化程度已很深了,但《三国演义》仍被贵族们奉作政治教科书。雍正得以即位,统帅宫廷禁卫军的“舅舅隆科多”出了大力。但雍正五年(1727)十月,在两年前已因年羹尧案受株连而罢了官的隆科多,被雍正下令公审,王大臣会议审出他该当死罪的所谓罪证,首列“大不敬之罪五”,第二款便是“妄拟诸葛亮,奏称‘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死期已至之时’”[10]。隆科多原奏已不可见,寻绎这里引文口气,大概是说康熙死后他宣读“遗诏”,命雍正继统,好比先主遗诏诸葛亮辅后主,但雍正不是阿斗,所以自己不敢自比诸葛亮云。自比诸葛亮,当然属于比拟不伦,但由此可知在雍正初总理朝政的这位满洲大贵族,对如此重大政治事件的认识,其实都从读《三国演义》得来。这不是个别贵族的见识。据说,雍正间有个礼部满侍郎札某,上奏保举人才,引用《三国演义》诸葛亮不识马谡的故事,引起雍正大怒,斥其“不当以小说入奏”,被打四十大板,荷枷示众[11]。可见,那时在满洲贵族大臣中间,把《三国》当作政治教科书的风气,依然很盛。

在清朝前期,《三国演义》不但是满人的政治教科书,还是军事教科书。“国初,满洲武将不识汉文者,类多得力于此。”[12]直到本世纪初嘉庆间,有个以镇压川楚白莲教起事著名的满洲大将海兰察,对帐下一名满洲将军额勒登保的骁勇很欣赏,指授说:“尔将材可造,须略识古兵法!”他郑重授与额勒登保的“古兵法”,便是满文《三国演义》[13]。可是,把《三国演义》当作兵法书,岂止满人,岂止清朝前期?太平天国起义以后,湘军将领左宗棠、刘蓉,都被人比作《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即使起义军也将他们称作“赛诸葛”。两人都得意非凡,刘蓉在同治六年(1867)答左宗棠书,大谈诸葛亮的遭遇还没有今日不幸,“蒙以武侯一席相让,所不敢当,谨以璧还”[14]。可见汉族将领同样把《三国演义》读得滚瓜烂熟,自觉在模拟小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