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22.1 《儒林外史》成书于乾隆初说

《儒林外史》成书于乾隆初说

十八世纪的前五十年,中国更换过三代皇帝。他们就是赫赫有名的祖孙三人——老年康熙、壮年雍正和青年乾隆。《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1701—1754),恰好成为这三代君主统治的一个见证。

关于吴敬梓,尽管文学史家已作过许多考证,但我们对他的生平仍然知道得很少。比如说,《儒林外史》的成书时间,据鲁迅说“殆在雍正末”[1],据不同意见者说当在1745年[2]。二说相差十年。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这个差别是要紧的,因为它涉及小说的文化背景。任何史料,都有时代性,而编年的精确与否,便涉及史料引用者判断作品的文化背景的准确程度。由于史料编年出纰漏,造成背景判断“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的毛病,还少见么?

前人已据作者的经历同书中的描写相印证,判断此书当成于1745年,即清朝乾隆十年。这里再补充一则本证,那就是吴敬梓在书中一再斥责明成祖。

《儒林外史》第八回,描写已故宰相之子娄府两兄弟,前往嘉兴拜望姑丈蘧太守,说起王守仁镇压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娄四公子便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当即受到姑丈警告,“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作者往下又写道:“那知道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3]

同书第九回,描写娄府两公子辞别姑丈后,在回湖州老家途中偶遇本家看坟老人邹吉甫,去邹家吃酒,岂知就在席上听到这位乡下老人的见识同他们一样:“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他还引用自己亡父的话,提出一个切实的证据:“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4]

像这样的话,便绝非雍正朝的人们敢说,更甭说敢写了。理由很简单,那时倘说此话,定被统治者断作借古非今。雍正继统经过,本来就不明不白,即位后又诬兄弟反叛,斥大臣谋逆,将自己的政治对手和拥戴功臣不断剪除,杀关废放,株连九族,手段极其残酷。在他生时,朝野便有种种谣传,以致他不得不借曾静案,亲自出面替自己洗刷,颁布《大义觉迷录》“昭告天下”。根据谣传,他的“夺嫡”和坐稳帝位手段,正与明成祖相似。他对江南舆情又极其重视,由曾静案而引出吕留良案,乃至将已死的吕留良剖棺戮尸,就是对江南士人的一个严厉警告。如果吴敬梓敢于在雍正朝写出上面那些话,岂非自寻死路?

相反,乾隆即位,是雍正生前立下遗嘱所确定的,没有继统合法性的纠葛。在熬过了雍正十三年严酷统治以后,人们普遍寄希望于新君,如贾谊批评秦二世时已说过的,“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5]。饱受汉人经史教育的乾隆,对此是有数的,因而即位初期,便藏其忮刻,阳示宽和,而且立即下令没收《大义觉迷录》,从长远说可替其父遮丑,从眼前说又可显示钳制口舌政策已有放松。只有在这样的时候,那些犯忌的议论,才能稍稍出现。吴敬梓去世于乾隆十九年。假定他再多活几年,又逢上乾隆开始大兴文字狱,而且那专一诛心的忮刻手段,远胜于乃祖乃父,这时他敢不敢没有顾忌地骂永乐,怕也难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