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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世纪(增订本)
1.21.1 讲史小说岂是信史?

讲史小说岂是信史?

借用“讲史”形式创作小说,在元明间进入繁荣时期。那个时期产生的作品,倘论对后世的影响,莫过于罗贯中编著的《三国演义》,和可能也经罗贯中改编过的施耐庵的《水浒传》。

直到本世纪,民间仍然流传着“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的说法。那意思大概是,少年人血气方刚,读了《水浒》容易激发叛逆精神,老年人饱经世故,读《三国》后会流入阴鸷狡诈一路。

其实也不一定。鲁迅的小说《风波》,便描写了一个年纪虽老,却因读《三国演义》入了迷而变得迂腐可笑的人物: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

不过,在作为中世纪表征的最后一个皇帝被推翻以后,由于勉强识字而会读《三国演义》的乡村酒店老板,竟然成为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学问家”,从这里便可想见,这部讲史小说的影响,怎样的渗入了社会的底层。

“讲史”成为小说一体,大约起于北宋末[1],即十二世纪初期或略早。它和一般小说的区别,也如鲁迅所说,“讲史之体,在历叙史实而杂以虚辞,小说之体,在说一故事而立知结局”[2]

没有虚构便成不了小说。但讲史小说的特点,却在于寓虚构于叙史之中,外真内假,以假乱真。作者也虽熟悉历史,比如《三国演义》的作者,便显示他对汉晋之际的那段政权分合史,不仅材料熟,而且有见解,但也正因如此,便更易熔铸剪裁,推演粉饰,写得似历史而实为小说。人们常以为讲史小说和历史著作,主要是雅俗有别。是这样吗?不然。史书本来就有雅俗之分,通俗的就是历史普及读物。既称历史,则无论雅俗,第一大忌就是陈述存在主观虚构,即使细节也要力求符合历史真实。而这一大忌,恰好是小说家不能拘泥的。因为在他那里,历史不过是创作的素材,艺术加工的原料,借以抒发现实的感情、理想和追求的寄托。分明是小说,却硬说自己旨在“真实的再现历史”,只能使人感到好似纪晓岚说鬼一样。

举例说吧,赤壁之战,属于《三国演义》最好的章回之一。从战云密布到火烧曹营,三方出场人物数十名,多半性格分明。诸如周瑜智高器小,曹操自负多疑,诸葛亮神机妙算,鲁肃长厚可欺,以及黄盖甘行苦肉计,蒋干误中反间计等,无不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并被后人改编成多出好戏。可是,人有其人,具体情节合乎历史实际吗?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也写了这场战役,也是综合陈寿原书,裴松之注和各种矛盾记录以后改编的,在历史著作中也素称名篇。假定还对罗贯中的描写信以为真的话,何妨将两书对照一下呢?

然而,在中世纪,讲史小说,却常使读者误看作信史,尤其是《三国演义》。那原因,固然在于罗贯中是位颇有学问的小说家,寓假于真的技巧相当圆熟[3],但更重要的还在于通俗性的历史读物太贫乏的缘故。

中世纪的历史著作,正如宋神宗赐给司马光那部巨著的名称所显示的,目的在于给统治者提供历史的镜子。历史能不能作为“资治”的明鉴,那是另一问题。但怀着替君主和政府编写历史教科书的目的,本来不准备给平民看,而平民也得不到,得到也不爱看。即使在统治者中间,即使像《资治通鉴》那样翔实生动的好书,也常因为缺乏历史素养,或者害怕卷帙浩繁,没有几个人愿读。司马光曾经悲哀地说,他花了十九年才写成的这部书,只有一个叫王胜之的朝臣读毕一遍,别的人都是没翻几卷,“辄欠伸思睡矣”。那么,这类史著能广为普及吗?

南宋的著名理学家朱熹,曾尝试把《通鉴》改编成普及本,就是篇幅只及原书五分之一的《资治通鉴纲目》。可惜他动机不纯,企图把改编本变成第二部《春秋》,使自己变成孔子第二。因此,他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什么书法呀义例呀上面,追求所谓一字褒贬,体现理学的“微言大义”。他自己又不动手,拟了个凡例,叫弟子去改编,结果简是简了,比起《通鉴》来,“诛心”式的说教大增,唯独少了历史。他死后,地位被统治者捧得甚至比孔子高,《纲目》也被清帝加上“御批”,作为比《春秋》还重要的经典迫使全国学生诵读,可谓满足遗愿。效果呢?也有一点,就是他以蜀汉作为三国“正统”的观点,看来影响罗贯中、毛宗岗[4]。至于他本人的《纲目》,已经无人记得了。

其实,一般人还是关心历史的。既然学者的著作太难读,《纲目》之类说教又太可怕,那么在印刷术逐渐普及以后,以“讲史”为名的通俗小说应运而生,便是自然的。

讲史小说受到欢迎,还因为它能适合各阶层的要求。讲史起源于“讲”。中世纪的帝王贵族,大多忙于淫乐,懒于读书,虽也关心修史,但最关心的还是历史家如何写自己,如何替自己遮丑溢美,将恶行说成善举。至于前代兴亡,昔人长短,他们也关心,除却少数人,多半宁愿“耳食”,还要带趣味性。所谓讲史,在两宋首都盛行,同宫廷娱乐有关系[5],以后逐渐普及到民间。至于民间欢迎,道理很简单,因为文化低,听故事便是主要的知识来源。

《三国演义》经过罗贯中重新改编,较诸元宋间流行的《三国志评话》,生色不少,但仍保留说话人语气,因而讲读均宜,雅俗同赏。他大约是位落魄才人[6],改编此书,既抒才情,兼以见志。

说到志,总的看来,这部书未必高明。帝蜀贬魏,没有跳出朱熹的窠臼;护礼诛心,仍然恪守道学的规范。但作者饱经世故,洞悉人情,所以表忠义虽多败笔,写奸邪却颇为生动。尤其倾心于出身微贱的乱世英雄,关羽、张飞、赵云等,都是他用力最多的人物。全书写诸葛亮、关羽和曹操最多,唯有关羽可算成功,竟成“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化身,那秘密就在于有关他的情节多半虚构,创作时不受史料拘束而纵放作者感情的缘故。

作者大约没有想到,这部讲史小说,在他身后居然家喻户晓,更其是他笔下的那群人物。其普及程度之高,远胜过朱熹集注的《四书》。所以如此,当然得力于小说本身,但也得力于戏剧家再创造的舞台形象,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摇羽扇的诸葛亮,都成了人们一看便知的人物。这部书和这些戏,在清代甚为流行。流行的原因,或说是艺术性,或归诸人民性,固然都有道理,却未必符合历史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