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汪景祺《功臣不可为》

（录自《读书堂西征随笔》）

鸟尽弓藏^[20]，古今同慨。论者或谓：功高不赏，挟震主之威，不能善自弢晦，故鲜有以功名终者。予曰：不然！天步艰难，干戈鼎沸，粮饷挽输于外，库帑耗竭于中。其时节钺重臣，为国奋生，不顾万死一生，昼食不甘味，夜卧不贴席，孤军累卵，出入锋镝之间；或身历戎行，或运筹帷幄，虽父母妻子，亦弃之如遗；幸而告厥成功，九重不致旰食，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者，又何所苦？而反乎横加猜疑，致成嫌隙，进不得尽其忠节，退不得保其身家，抚驭乖方，君臣两负。呜呼！千古之豪杰英雄，所为槌心而泣血者也。

彼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复怯。当贼寇昌炽时，望烽火则魂惊，见军书则股栗。忽有奇才异能之臣，起而勘定群凶，宁谧四海。捷书一奏，喜出非常，七宝庄严之殊礼^[21]宠遇之。迟之既久，则转念曰：“敌人如此其横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灭之。万一晋阳之甲兴，谁复能捍御者？”——于是而疑心生焉矣！既而阅所上纪功册，“某处斩首几十万，某处拓地几千里，某处招抚若干，某处虏获若干”，心胆震惊，魂魄荡慑。——于是而畏心生焉矣！既建奇功，复膺异数，位崇五等，礼绝百僚。内外臣工，以其为朝廷之所重也，无不敬而奉之。谄佞小人，趋奉恐后，长跪叩首，待之逾于常礼。而且题官则嫌其“专擅”，奏销则防其“冒滥”，叙功则憾其“诈伪”，卤获则谓其“私藏”，触处罣碍，争宠者又从而构之。——于是而怒心生焉矣！彼自谓受恩既深，以忠荩为报国，怀光欲去卢杞^[22]，李晟思慕魏徵^[23]；而爱昵不能遽除，忠言不能入耳，反恨其无礼于君，恃功骄横。——于是而厌心生焉矣！

疑也、畏也、怒也、厌也，以此四者待功臣，有不凶终而隙末者乎？郭子仪^[24]以酒色自晦，谨能保首领以殁。李光弼^[25]遂致拥兵不朝，几失臣节。下之未有不麾军犯阙者矣。仆固怀恩^[26]恐贼平宠衰，遂奏留田承嗣三节度。刘巨容追黄巢，几获之，而纵其去，曰：“国家喜负人，不如留之，以为富贵之资。”^[27]而唐社遂屋。虽由臣节之未纯，亦猜暴之主有以致之也。

杀道济，而长城坏^[28]。害萧懿，而东昏亡^[29]。洪武僇开国诸臣^[30]，如屠羊豕；靖难兵起，而金川不守^[31]。可胜慨哉！可胜慨哉！三月十七日。

【注释】

[1]雍正即位后，谕内阁：“嗣后启奏处书写‘舅舅隆科多’。”见蒋良骐《东华录》。

[2]雍正即位后，着重打击康熙的八子胤禩、九子胤禟、十四子胤　等，并将胤禩改名“阿其那”（满语“狗”），胤禟改名为“塞思黑”（满语“猪”）。

[3]见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页519—575。

[4]见《燕京学报》36期（1949年6月出版）。

[5]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其中第四章《清世宗与年羹尧的恩怨　　》（该书页71—98），对此问题有详细考证，但似乎囿于先入之见，很难令人认同。

[6]年羹尧死前留下的仅有一哀求折，表示服罪，要求免死效力。

[7]《大义觉迷录》中曾引用胤禩等家的太监的“诬谤”语片断，表明他们认定雍正是弑父夺嫡的凶手。

[8]见蒋良骐《东华录》，康熙五十三年十二月。

[9]《上谕八旗》，雍正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谕。

[10]蒋良骐《东华录》，雍正三年十二月就狱中传上谕年羹尧。

[11]同上，议政王大臣刑部等题奏。

[12]蒋良骐《东华录》，雍正三年十二月旨。

[13]《雍正朱批谕旨》三年十月福敏、鄂弥达折。

[14]汪景祺《读书堂西征随笔》，故宫博物院1936年铅印本，卷首清世宗御题原本照片。

[15]雍正四年查办查嗣庭“江西试题”案，雍正谕旨中屡引汪景祺说与查的诗文比附，所摘阅八条均令人怀疑汪在讥刺雍正猜忌人才，见王先谦《东华录》雍正四年十月甲戌谕。

[16]章炳麟《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即有此见。见前揭《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页167。

[17]按汪景祺《读书堂西征随笔》所录“上抚远大将军太保一等公川陕总督年公书”，求年录用，末署“四月十五日”。据本书自序，当作于雍正二年。但集中所署作于此年二、三月文字，非记狭邪游，则记旅途见闻。故可判断此篇为雍正三年三月作。

[18]《年羹尧奏折》雍正三年三月初三折，《故宫文献丛编》卷上。

[19]《读书堂西征随笔》，故宫博物院1936年铅印本，页55。

[20]《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范蠡致文种书：“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21]《俱舍论》十二：“经说轮王出现于世，便有七宝出现世间。”谓转轮王于劫初出生，由天感得轮宝而降伏四方。七宝，指轮宝，象宝，马宝，珠宝，女宝，主藏臣宝，主兵臣宝。

[22]怀光，李怀光（729—785），唐朝渤海靺鞨人，原为郭子仪部将，唐德宗时任邠宁、朔方节度使。卢杞，唐德宗时宰相，以忌贤贪黩著称。他曾说动唐德宗不许李怀光入觐。建中四年（783）泾原兵变，唐德宗逃亡汉中，李怀光屡次上疏斥卢杞，迫贬其职。

[23]李晟（727—793），唐洮州人。德宗时任神策行营节度使，率军击败泾原兵变主帅朱泚，收复长安，官至中书令。生平仰慕唐初著名谏臣魏徵，屡谏德宗去小人，反被罢兵权。

[24]郭子仪（697—781），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主帅，肃宗时被封为汾阳郡王。德宗即位，被罢兵权，封为“尚父”，沉湎于酒色而终。

[25]李光弼（708—764），唐契丹族人。肃宗时任河东节度使，与郭子仪共同击败史思明。代宗时为宦官鱼朝恩牵制，兵败于洛阳，出镇徐州，愤而不朝。但他死于郭子仪罢兵权前，此处说不确。

[26]仆固怀恩（？—765），唐铁勒族人。肃宗时以借回纥兵收复长安、洛阳两京有功，封丰国公。但接受安史部部将田承嗣等三人投降，后田承嗣等割据，为“河北三镇”。论者遂谓仆固怀恩有意养痈。

[27]刘巨容，唐末徐州人。僖宗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曾率军大败黄巢，部将建议穷追，他说：“朝家多负人，有危难不惜官赏，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贼为富贵地。”黄巢因得喘息而重振军威。

[28]道济，檀道济（？—436），南朝宋名将，率师攻北魏，屡战屡捷，官至司空。遭宋宗室忌，被彭城王刘义康杀害。临刑前怒喝：“乃坏汝万里长城。”

[29]萧懿，南朝齐皇室，历官晋陵太守，率军击杀叛齐的崔景慧，任中书令。时齐帝东昏侯萧宝卷滥杀旧将，他不肯逃亡，被迫自杀。死后其弟萧衍便起兵攻破建康，杀死东昏侯，不久自立为帝即梁武帝。

[30]洪武，指明太祖朱元璋。他晚年借口丞相胡惟庸、大将蓝玉企图谋反，诛杀列侯以下朝臣约一万五千人。死后其孙建文帝嗣位，其四子朱棣即明成祖起兵夺位，号称“靖难”，历时四年而攻破南京。

[31]金川，指南京金川门。建文帝四年（1402），朱棣叛军渡江，由金川门攻入京师。建文帝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