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魏忠贤“造神”

元来他也是无奈，好似鬼使神差。

高　明《琵琶记》

立庙祀鬼，上古已有。那是安置死者的一种办法。

大约从原始社会起，便相信人人有两个自我，附着于形体的叫魄，附着于精气的叫魂。前一个自我，受控于后一个自我。人的死亡，只是体魄散了架，灵魂依然存在，却失去了住所。这个孤独的自我，就是鬼。魄散魂飞，人变成鬼，但情欲还在，理智还在，仍然会像生前一样，关注着子孙或臣民的行为，关注着生者如何对待自己和自己生前喜爱或憎恶的一切，因为他们生前多半都是权势者，起码也是一家之长。

不消说，让这些失去体魄的灵魂，到处游荡，是危险的。尽管只要有子孙臣民在，便给它们安置了居室，难朽的棺木和相称的坟墓，并且罄其财力安放了殉葬品。但它们仍然可能不安于幽闭，尤其是那些家长、族长、师长、君长，决不会忘情于生前的权势。不是吗？据说是孔子所作的《易·系辞》，便曾警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于是，明智的古人，便想出化害为利的妙法，就是给他们认为可能做鬼也不安宁的先辈，尤其是生前权势显赫的尊长，造一座庙，供入神主，定期献上包括猪羊肉乃至猪羊牛三牲全体的丰盛筵席，祈求它们为自己消灾降福。

古怪的是，历史走入中世纪，这类源于祖先崇拜的立庙祀鬼制度，又扩大到祭祀活人，所谓生祠。

据清代学者周寿昌考证，生祠始于西汉昭、宣之际的“于公祠”^[1]，即始于公元前一世纪。但我认为，至迟在公元前三世纪末，那个流氓出身的汉高祖立黑帝祠^[2]，便已开了活人像死鬼一样立祠受祭的先例。

给活人立祠，无非将他当作半人半神的动物，以为他的两个自我在生前便能分裂，就是说他的灵魂既能支配自己的体魄，从事生人吃喝拉撒性理名利等一切活动，又能脱离体魄而到处游荡以审查判断众人祈求。

以为一个精神正常的活人，能够实现人格分裂，身在此而神在彼，只要别人向写有自己姓名的神主或塑成自己形貌的神像祈祷，便能决断是非，赐福降灾，那已经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某个活人居然承认，自己的灵魂非但能飞到别处，还能无所不在，似乎可裂成无数碎片一般。

有史为证吗？人们当然会立即举出魏忠贤。

这个晚期的“阉党”首领，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说过他的好话，属于历史上罕见的盖棺论定的恶例。他本是河北肃宁的小流氓，赌博输钱太多，为赖债居然割掉自己的生殖器，进入皇宫做宦官。他先巴结大宦官魏朝，却暗中勾引了魏朝的情妇客氏。因缘魏朝而巴结上宦官首领王安，随即煽动王安贬斥魏朝。明熹宗即位，作为乳母的客氏骤然显贵。他立即串通客氏逼死王安，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当上代替皇帝批答公文的司礼太监，从此权倾宫掖。

明熹宗登极时才十五岁，生母早死，唯乳母之言是听。魏忠贤因而得以假借皇帝名义，结党营私，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很快控制了东厂即特务系统，锦衣卫即禁卫军，以及三法司。自以为人莫予毒，在政府中进行大规模的清洗，使阁老到部员都俯首听命。

既然如此，魏忠贤难道不能成为活着的神灵吗？他得势不过五年多，浙江巡抚潘汝祯就首请给魏忠贤在杭州西湖建立生祠。明熹宗不但同意，还钦赐祠额为“普德”。这下还了得？从天启六年（1626）闰六月到天启七年八月，短短一年略多，魏忠贤生祠就遍及全国。

《明熹宗实录》、《明史》充斥着这类记录：开封府为建魏忠贤生祠，拆毁民房二千余间；蓟辽总督在部内建生祠七所，耗银至数十万两；延绥的生祠，屋顶用琉璃瓦；蓟州的生祠，塑像就用沉香木。北京城内城外，都建生祠。东华门外的生祠占用了皇帝由宫中去太学的御道，有个不识相的工部郎中发了一句牢骚，立即被魏忠贤下令免职。有两名太守，建祠而不上表，或入祠不下拜，都被下狱论死。太监们被派出监督建祠。蓟州有个生祠，建成后由一个太监给塑像戴金冠，因为塑像头太大而套不上，工匠赶紧将像头削小，那个太监就抱像头痛哭而斥责工匠。各处建成一祠，都上一疏，称颂魏忠贤功德，比作尧舜还不算，有的表文竟歌颂他“至圣至神”。有个官居督饷尚书的黄运泰，在生祠前迎接魏忠贤塑像，居然五拜三稽首，称之为“九千岁”。

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天启七年五月，有个国子监生郑重上疏，要求以魏忠贤配享孔子，理由是“孔子作《春秋》，厂臣作《要典》^[3]；孔子诛少正卯，厂臣诛东林党人，礼宜并尊。”而江西巡抚杨邦宪在南昌建生祠，要扩大地盘，相继毁掉澹台灭明祠——即孔子自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那个贤弟子的庙，以及三贤祠即周敦颐、二程兄弟合祀的庙。可见魏忠贤已被党徒捧得仅次于孔子，岂止孔子之徒不在话下，连明朝列祖列宗下令尊崇的理学先师也不在眼里。

不幸明熹宗短命，当天启七年八月杨邦宪上疏报告南昌建成魏忠贤生祠时，已是他的五弟做皇帝了。这个新皇帝便是年号崇祯的明毅宗朱由检。他登极时也才十七岁，但大出魏忠贤及其党羽的逆料，竟敢在九千岁头上动土，所抓的题目正是生祠。他八月即位，十月就罢了魏党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官，随即又罢免了首倡建生祠的浙江巡抚潘汝祯。这时魏忠贤显示了真正的奴才性格，失却皇帝作屏障，便如丧家犬，自请废罢生祠，以向崇祯乞怜。这一来，反而更促使崇祯下决心清除魏党，十一月初便下令将魏忠贤发配凤阳。魏忠贤半途自杀，其党徒也如鸟兽散，或死或罢。这场宫廷政变，前后不到两月。

遍布国内的那些生祠呢？统统被定为“逆祠”，拆毁作价变卖。一场大树活神灵的闹剧，就此终结。这难道仅仅是崇祯个人的力量么？不然。历史已开始走出中世纪，为中世纪特有的造神运动，不以闹剧终了，才奇怪呢。

【注释】

[1]《汉书·于定国传》：“其父于公决狱平，郡中为之立生祠，号曰于公祠。”王先谦补注：“周寿昌曰，后世立生祠始此。”

[2]参见《汉书·郊祀志》。

[3]厂臣，指魏忠贤为东厂提督。魏忠贤擅权，借打击东林党的名义打击反对派，先后编制黑名单，天启四年顾秉谦、魏广征撰《缙绅便览》，王绍征撰《点将录》，又接受曹钦程建议，于天启六年编制《三朝要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