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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1.6.4.1.1 一、明初文士受祸略记
一、明初文士受祸略记

宋濂为有明一代文人之冠,明开国一切高文典册,皆出其手,且性极诚谨,年七十余,以长孙慎获罪,帝必欲杀之,皇后、太子力救之,乃安置茂州而卒。(或云赐死)

与宋濂文抗行者,莫如刘基。基有帷幄大功,非徒黼黻鸿业者可比,然以表面视之,则鱼水交欢,云龙际遇,其实忧伤憔悴,日恐诛夷之随,后卒为胡维庸所鸩。帝虽貌为痛恚,然事事喜引绳批根,而独于此事以含胡了之,则安知非因诚意之谨饬谦退无可致罪,而特假维庸之手以去之也。(维庸阴刻与帝王君臣一德,故最契合。)钱谦益序《青田集》,其大意云:“当元季乱离奔走,弃官自放,屡濒与死,而其诗雄奇奔放,气凌一世,及为开国勋臣,受圭爵,预密勿,可谓得志矣,而其诗嚘抑塞,颓然如山泽槁项所为,绝无生气。”由此观之,则青田当时所处之境地可知矣!

高启为明之诗家大宗,前之虞、范、揭、萨、杨,后之前、后七子,当时北郭诸人,无胜之者,人格亦高绝,乃帝因《宫词》触讳。(时有小侯乱宫之事,高诗有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帝疑其知秘事,有心讽刺。)遂以魏观上梁文之狱,腰斩于市。

陶凯为帝制乐章,及封册歌颂碑碣,皆其属草。因自号耐久道人,借事论死。

夫明初文人,当以此四人为职志,即才略品性,亦文学家之祥麟威凤也。宋、刘且有佐命之功,而皆不得其死,夫以汉高之不喜儒生,而陆生、叔孙之徒,皆安富尊荣,太祖非号为重儒者乎?而其待儒生如此,天下尚有是非可言哉?

袁凯因东宫之对,下狱论死,旋宥之。帝命以锥锥之,忍死不动,乃放归。自以铁索拘挛,又以炒面沙糖实筒,伪为粪,使置篱下,蒲伏食之,帝始信为真癫,乃释然,尚曰:“东海走却大鳗鲡,何处寻得?”

徐贲下狱死。

王行坐蓝玉狱,父子同死。

为蓝玉题画论死,临死咏诗云:“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悲哉!

王蒙因曾谒胡维庸,瘐死狱中。

詹徽坐蓝玉狱,与子绂并诛死。

魏观为苏州第一循吏,帝因其得民心,坐逆死。

苏伯衡,宋濂同乡,濂甚服其才。坐表笺之误,下吏死。二子恬、怡救父,并被刑。

戴良,所谓九灵山人者也,变姓名,隐四明山,帝物色得之,召对忤旨,遂自裁。

傅恕《陈治安十二策》,并修《元史》,后坐事死。

张孟兼,刘基言天下文章,宋濂第一,次臣,次即孟兼,帝用之。后坐辱帝嬖人吴印,帝命卫士脁发痛殴,垂死而付市曹。

王彝,即诋杨维桢为文妖者,坐魏观事,与高启同被杀。

黄哲孚,一教育名家,以事诖误伏法。

以上皆举共知者,若详稽明人纪载,则文字之祸,不在胡、蓝奸党狱下也。其以术漏网者,则惟杨维桢与顾瑛。杨献恶札颂扬,顾散家财,变服浪游,仅保其要领。

余若以“光被四表”、“光天之下”、“天地之大德曰生”而诛。帝微时为游僧,因“僧”、“生”同音,俗以髡首为光,故以为刺之。以“以身作则”及因“殊”字而诛,“则”与“贼”音相似,“殊”为“歹朱”,疑讥其出身贼中,及毁其姓也。其可笑如此。盖与阿荦山之作诗,魏忠贤之辨联,其知识亦相去无几,而居心之残忍,则桀、纣所未有也。

不佞编次明代文学,分为二期。自洪武至隆、万为一期;天、崇为一期。盖二百年中所不敢下笔、不敢著想者,至宗社沦亡,如狱破典狱者去,而此沉沦狱底之囚,乃摆脱其缧绁,而欲一抒其胸中郁勃矣。故汉、唐、宋末之文多哀,而明季之文多愤,且消极思想多于积极思想。

前期又分为二派,寻常诗、古文、词为一派,而以传奇与八股为一派。不特前者为沿袭,而后者多为创设。即精神思力所倾向,亦多在后者。瓦砾矢溺,有至道存焉。若因其俚俗庸腐而损弃之,则不足见一代之特色。而作者之苦心孤诣委曲以出之者,亦将埋没轩风采。而西史于俗谣、世剧,亦入文学范围,敢窃比之。

明之旧文学当以诗为最,杂文次之,若骈偶之文,则虽喜摹六朝以上,而多涂泽而少气骨,且每施词藻于杂文中,至正则骈体,则非假虎贲之貌,即逞偃师之戏,高文典册,实不易觏。嘉隆以下,则殿阁习于青词,社会好胪小品,风气益靡。至诗余一道,亦多拾冯、柳下乘,有障抹之态度,无沉郁之音,即如升庵、凤洲,其辨析颇有见地,而所作于宋元尚隔一层。则倚声之学,殆盛于院本而衰于填词,小敌怯而大敌勇,亦一奇也。西涯咏史,别创一格,虽于汉唐旧律未必有合,而语简韵长,思精气锐,目犍运神,足以压倒老铁之幻师伎俩,以弭倚声之缺点,虽不中律令,而于乐府之源流,要无不合也。

明初文学,各标一帜,不相沿袭,亦不相菲薄,雍容揖让于坛坫之上,盖有冠裳玉帛之风焉。西涯虽为殿阁所宗,而绝不高自位置,欲笼罩一时。至朝局一变,士大夫各立党派,而影响于文学界。于是北地、信阳,首以呆论奔走天下之士;而弇州、沧溟继之,势力益张。至其末流,而操椠挟卷者,见高名之易居,习俗之易欺,遂人人有领袖风骚之想。公安之俳优而成一派,竟陵之幽躁而成一派,世变日亟,文运亦日衰。幸有云间、虞山起而振之,以收四、五朝纷纭之局。不然,则打油、铰钉之俦,皆欲出而执文坛牛耳矣!然其间若震川、临川、天池之伦,则砥柱洪流,抱琴太古,如鹏扬扶摇之上,而坐视篱之争粒,则豪杰之才,诚不绝于世。而牢笼之术,亦如叔季政界,但能制驽骀下材,而兰筋天骨,非易入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