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司马迁可继孔子。两楹一梦，万古长宵，风雨翰音，非无健者。皓首草玄，拟五十年之裂漆；聱牙法语，比七十子之行修。新朝之廷，有学孔子者也。重编六籍，别设四科，河汾一水，与洙泗争流；太平万言，将东周同梦。胡虏之朝有学孔子者也。五百年道统，远绍箕裘；一万两黄金，自开炉冶。有宋及明初，有学孔子者也。道在两眉，竞奇于麟绂；堂森万木，比隆于杏坛。国朝有学孔子者也。未知与燕哙汉哀之师尧舜，黄皇当途之法文周，其旨趣何若？要之，皆未得谓善学孔子者也。善学孔子者，峄山一老外，仅蚕室一累耳！

［《史记》大旨］　《左》、《公》、《谷》三家，传《春秋》之事实、体例者也，而《孟子》则传《春秋》之义、之志者也。则普通国史所谓鲁之《春秋》也，与晋《乘》、楚《杌》无异。《春秋》则孔子之义、孔子之志，而为孔子之《春秋》也！故《春秋》不言述而言作。文可传，事实、体例可传，而志与义则不可传，其可传者，必有孔子之志与义者也。故《孟子》之《春秋》不衍派，而百年已后，有史迁者出，则传《春秋》之志与义而并传其体例者也。或谓孔子之学，大者在尽性明伦，《春秋》仅一经而已，史迁不传孔子之道学而传文学，恐未足为孔之继起也。抑知尽性明伦之学，可蹈虚，而征文考献之学，则必务实。且历史为世鉴、为心律，尽性明伦之学，亦包涵其中。且尚尽性明伦之学者，世不乏人，果尽合于孔子之道乎？孔子一生最自惬者为《春秋》之义。则能述其义而作者，孔子当亦承认其为孝子贤孙也。就时势，则史迁幸于孔子。孔子非史官，而迁则世其职；孔子时文献无征，远求夷野，而史迁则“承献书之后，有家学之遗，涉猎广博”（班固语）；孔子西未至秦，南未及吴，而史迁甫冠，即遍游名山大川；孔子虽圣，不过一国之下大夫，而史迁则一统天子之重臣（古太史令位在三公之上），史为专职世学。故孔子之《春秋》，其名仍沿鲁史，其事则限于二百四十年，已上者则属之于《诗》、《书》、《易》、《礼》之旧史，述而不作，惟其志、其义，则可上下古今纵横四宇，孔为其难，迁为其易。故迁之德，虽万不及孔子，而就历史界、文学界观，则迁直接孔子之正统，非特迁可自信，而亦天下后世所当公认者也。

班固不满于史迁，谓其是非谬于圣人，所谓谬者（大道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游侠，述货殖，崇势利也。夫迁列孔子于世家，其弟子有列传，而《黄帝纪》则云其言不雅驯，老子则与韩非同传，果孰先孰后乎？（史迁自序中，似乎推重道家，然儒为著学，道为玄学，儒烦而道简，儒方而道圆，儒拘而道通，儒有碍而道无碍，儒有界而道无界，其作用本不同，非有所轻重也。）季世处士，其下者以功利动时主，博富贵。民生日蹙，即儒者亦晏受尊奉，日言利济，而不能施仁。独游侠牺牲一己，惩暴扶弱，铲除不平。处士、游侠其优劣果何如？若夫《货殖》一传，正与《平准书》针对，是时上掊克下逐末，上下互相为奸利，故曰“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何言之沉痛也！爰消息《禹贡》、《官礼》、《管子》之学术，加以危言耸论，以砭凉法薄俗，此而谓之崇势利，则孔之先富，孟之制产，皆势利之尤矣！盖迁直而固佞，迁奇而固庸，其人格固已不合。且迁之史才，为天下之史，为千古之史；而固则为一时一家作簿录者也，抢榆枋而止，安知有南溟哉？一龙一猪，诚定评也！且固之学出于刘向、扬雄。向、雄论迁之书曰：“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不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此皆《春秋》之家法也。”则知迁者也，则能善读《史记》者也，且深于史学者也。以其隐隐许迁之书，可为《春秋》续也。

［《史记》之特色］　外人之诋吾国史者，辄曰：帝王之家谱耳，相斫书耳。此语独不可加《史记》。史迁虽分本纪、世家、外传三级，而列项王于本纪，列孔子于世家，而仲尼弟子有列传，孟、荀又有列传。贾、董列传则在开创勋臣传前，李将军传则在卫将军、骠骑传前。盖论实际，不论成败，就人格不就际遇也。史止有政府史，而无民族社会史。而史迁则诡而至于社主神君，纤而至于牛蹄童指，秘而至于冒顿嫚书、佞幸梦兆，琐而至于日者龟策，皆详言之。盖非是则失世运人事之真际，而文亦不足达其旨。史者，世运人事之鉴也，鉴无遗形，则史无遗事，惟史迁有之。它史于记事处，间有评论，必就事论事，所论即所记，未免骈枝。或记自记，论自论，不能互通。独史迁则记中有论（刻画人物言动，或就交涉，即显出其人物之良劣），论中有记（迁论赞多取其人琐事遗闻，或论其形貌，或以它人它事为衬托），所谓微而显，曲而达，是是非非，笔笔削削，亦善用《春秋》之家法也。

［《史记》之文学］　上古文学，以盲史、漆国、楚骚及《史记》为极作。然三家各树一帜，而不能相兼。兼之者，迁也。其所谓以记为论，以论为记法，左氏最善用之。（左于记善行下，每苦有不足词；记恶迹下，则又若有宽解词，故或讥其谬于是非。盖善恶已尽于记述中，则加论者必其未记述，而有可不足、有可宽解者也。且文意忌重，否则以水济水矣。左氏用笔矫变，故人不测。迁亦不肯袭左，而另用拾遗识小之一法。）庄子说理，一篇一理，或散于它篇，或参互变换而成一篇。史迁记事亦然。其传记中，或舍主人而述他人他事，或一传而合数传之事以成，或主人一见即逝，而忽见于他传中（合传中此例尤其多）。其书中则千头万绪，若棼不可理，而好整以暇，仍丝丝入扣。又事之烦重复杂者，他人必须另起锤击者，能双管齐下，枯菀各得隐赜。处他人所漫不经意者，则体会入微，推阐尽致。贯虱心而添颊毫，正《南华》所谓“书虽瑰玮，而连抃无伤辞；虽参差，而躟诡可观者也”。若夫忠爱之忱，悱恻馨逸之思，呼天顿足之悲愤，则屈、贾流亚也。即其制词亦臻奇绝。纵之则云雷，敛之则毛甲，有一二言为一句，有什百言为一句，亦有数行为一句者。又有不求诸文字外，而不能得其意者。独立一代，空前绝后。惟唐昌黎韩氏，则具体而微。其余一切所谓大文豪者，得其一鳞寸爪，便足飞扬跋扈于坛坫上矣。

（辉按：下节录司马迁《自序》，文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