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

［《墨子》大旨］　墨，大同之学也，实出于禹。《孟子》攻《墨》者，恐“兼爱”之说胜儒者之“仁”，故不得已而攻之也。若孔子则必不攻《墨》。于何见之？于其赞叹禹之无间见之。不推重治水之功，而但曰：“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即墨之“尚俭明鬼”），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黼冕，敬天之用），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即墨之建筑学），且禹舍父仇弃家室，而手胼足胝，为天下振洚洞，公而忘私，即兼爱之旨也。”禹九年劳苦，为万民奔走，墨之急身锐难，突不暇黔，其自苦而为人亦同；禹垂《洪范》，昌明五行之学，而墨子亦有《五行枕中记》，为神仙家授受之秘笈，惟得位与不得位，境遇相异耳。故禹墨并称，亦如周孔、黄老，无可疑者。墨之术多端，而其大要：一、“兼爱尚同”、“仁侠相杂”；二、“敬天明鬼”；三、“节俭”；四、通工艺学及各科学；五、创五行变化之术。其悲智兼具，权实并行，又似佛；敬天舍身，又如耶；其神通变化，又如梵；至于亲士修身、法仪、尚贤，遑遑求治，又如儒。其实《墨子》之真际，与近世俄国伟人托尔斯泰最相肖。托氏生平菲衣恶食，弃爵位而躬耕（禹躬耕，则墨派必重农本），闵天下以强权相并吞，苦口著书，以和平为人道第一义，当世尊之如天神，虽残暴政府，不敢损其毫发；不迷信宗教，亦不斥宗教，以仰承天心为主，其所著书（多小说，而文亦朴质，与墨子相似）出，一时为之纸贵，翻译者数十国文字。统观其历史，亦一墨也。惟战国时，人各自是，虽有最大公理，而不足以折异己之口，且丁道德之敝，故儒墨皆不竞。今世虽豪攫巧夺，以强权为公理，然治乱之利害日明，故仁暴之是非亦日明。且天演竞争，强弱智愚之优劣界，已将过渡而入与大德役小德、大贤役小贤之地位。故虽虎狼之俄王，而亦欲与弭兵会，西方之有远识者，亦颇服膺我国之旧伦理。他日儒、墨两家，必有为全球宗教、教育、政治之一日，惟须儒、墨合同而化耳（墨学可为儒、佛及儒、耶之中立性物）。

［《墨子》之秘密学］　禹以五行为治国、训民宝典，合天人而一贯。盖人之能与天通，五行为之通也。五行可通天人，即可通万物。墨之用五行术，握五行之枢机（似即近日所谓阿涅尔基及以脱），能变化一切，使火不焚而水不溺，生者可死而死者可生，瓦砾可成金，草木可化人马（皆见葛洪《神仙传》，凡受墨五行术者，皆有此神通）。墨之正传，第一期为汉淮南王刘安。淮南有内、外篇，名《鸿烈》，即今《淮南子》，内篇名《鸿宝》，又称《万毕术》，即刘更生得之，而欲造黄金者也。第二期为晋葛洪。洪之内外篇，今皆传于世，《抱朴子·遐览篇》自记从郑思远受《枕中五行记》，下又载道经之上者：《墨子》、《枕中五行记》五卷，而《神仙传》中，凡挟异术者，皆言习墨子五行术，故神秘术家，宜以黄帝为鼻祖，而禹墨为大宗。今黄帝与禹，尚有尊之者，独墨无闻焉，而反奉其末裔葛洪为天师，可为数典忘祖矣！

［《墨子》之文学］　《墨子》首七篇，即全书之叙言。《亲士篇》云：“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此即“尚贤”之发凡也。修身为尚同之本，所染为“尚贤”之正反二义，法仪表、兼爱之原理。《七患》为《鲁问篇》以下之诊案；而《公输篇》等其方药也，又为非攻之预备辞，过明、节用之由；《三辩》开非乐。《墨》之文盖言文相杂，故每篇多重句重意（与今普通欧文相似），其语助之参差颠倒者，言文不一也（言文互倒置实世界通例）。至于《经说》上下两篇，本欲以言文一致，诠释其学语，而时异世隔，反致佶曲謷牙，不能通澈，视谓坚白同异者尤非也。凡古之高等文，至今易解，而通俗者，反难明，就我国人习东文者可证。

《墨》之文艰涩者，不独《经说》也，其每篇皆有特别句法。如《亲士篇》：“越王句践遇吴王之丑，而尚摄中国之贤君，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皆于其国抑而大丑也……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修身篇》：“批磗之声，无出之口，杀伤人之孩，无存之心……故彼智无察在身，而情反其路者也。”《所染篇》：“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法仪篇》：“此以莫羊豢犬猪洁，为酒醴粢，盛以敬事天。”《七患篇》：“今岁凶民饥，道饿重其子，此疚于队，其可无察邪？”《尚贤中》：“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爇照无有及也，帝亦不爱……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述古以修久也。”《尚贤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家也，不若亲其危弓、罢马、衣裳、牛羊之财与！”《尚同上》：“天下之百姓，皆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交……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一而不上同于天，则犹未去也。”《尚同下》：“若见恶贼家不以告，亦犹恶贼家者也。”《兼爱中》：“此期年朝有黧黑之危。”《兼爱下》：“故兼者直愿之也。夫岂可爱之物哉？……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刑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意以天下之孝子为遇而不足以为正乎？”……（辉按：后举例甚多，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