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儒家
儒之名义
儒在官司为师儒,以五常四术为教育,故儒曰需,言教人之所必需也。在学术上,并称儒墨,或称儒侠。侠即墨之一种,侠捷而儒迂缓,故儒又为濡,所谓穷年莫究,累世莫殚者也。
儒之品类
通天地人,能合诚、正、修、齐、治、平而一贯者,曰君子儒;其空谈心性,株守一经,拘文牵义,穿凿附会,及挟所学以干禄者,曰小人儒。至孔子没后,在战国时,儒又分为八,有子思氏之儒、子张氏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梁氏之儒、乐正氏之儒、公孙氏之儒。至秦后,则务疏注者为汉儒之学,崇高性理者为宋儒之学,而以词赋、经义列名学校者,皆通称为儒矣。
儒之源流
儒术创于尧舜,所为出于司徒之官者,仅就职守言耳。至周公而儒术一变,而孔子集其大成。然而周公、孔子虽并号儒宗,而儒仅为其行政设教上之一种,不足以尽周、孔也。孔子身后,虽有儒入之名,要皆不尽流传,其最有力量者为两大派,一孟子车氏,一孙卿氏,孟则尧舜之儒,孙则周公之儒也。(详见《孟荀下》)
尧舜儒、周公儒之异
尧以敦睦九族平章百姓,成时雍之化(百姓即有姓之贵族,与平民异,故下文又有黎民于变时雍,可见百姓与黎民之不同),而舜则以孝弟彰闻,而受大。故《孟子》谓“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若周公则骨肉之间,酿成不幸。管蔡之事,设以舜当之,当别有处置。公虽亲亲,亦为晚盖耳。公之儒术重礼乐。礼乐,所以淘淑人性情。夫性情有待于陶淑,则良知、良能之说绌矣。孔子能融合为一,而经传习,遂不得不分。至汉而又一变为训诂记诵、谶纬术数,则儒之真际尽失矣!
儒教所以无力之由
凡立宗教者,必牺牲人间之一切荣乐,并牺牲其性命,能受人不能受之苦,始可深感人心,而其教宗虽经万难,而必能达其目的,且生徒之殉教者愈多,则其教之基础愈固。瞿昙舍王位,历尽魔劫,其弟子杀身者亦不少;耶稣受磔刑,其门徒大半为教流血;而摩汉穆得则以流己血及流他人之血为天门管硁,及身亦不得其死。若孔子则危邦不居,乱邦不入,临河闻赵杀鸣犊等,即引去,且虽身未显达,而在本国及邻邦,皆受国老宾师之奉,曾、思、孟诸哲,所至之处,虽高而无位,而受世主之敬礼。子车氏之从者数十人,后车数百人,尚不以为泰也。陈蔡匡人之危,臧仓之沮,已呼天而发悲慨。故儒者虽有成仁取义之言,而一逢急难,则往往以斯文不可丧、明哲当保身之说以自解。有弟子亦只攀鳞附翼,有安乐而无患难。嬴秦混一,改革三皇五帝之前法,而为儒者尚欲街谈巷议,求世主之信用,卒成焚坑之祸,当时无一如他教信徒,能以一成一旅反抗者。叔孙通以佞媚迎合君主,为儒家大辱,贾、董真儒,皆不见信于上。至孝武以一先生之说,桎梏章逢,而且群颂为尊经重道,使挟书偶语之禁不开,则儒术早淘汰尽矣!故孔子徒享两楹特牲之虚奉,被服其教者,不过佔毕终身,帖括进身者。其教果盛乎?衰乎?尊乎?亵乎?即历代帝王行展学盛典,亦不过取全国所崇拜者,费一牛数豚,即可笼络天下喜议论能文章之徒,俾退无后,言而为粉饰太平之具耳,何裨益于孔教之真际万一哉?即敦孝弟,重气节,似乎昌明孔教,然绰楔不如科第之荣,奇行无分两庑之享,则仍行政之手段,而于儒无关也!
儒之文学
文学家以儒为职志,其实孔氏之门,有著述者,多不学专科,而所谓文学者,仍在六艺《诗》、《礼》,不闻有遗稿也。即孔子亦日言述而不作,删订六经外,惟《孝经》、《论》及《十翼》,而《十翼》已不传。至《七纬》、《闭房记》,大半附会,而记言行者有《孔子家语》,亦多琐诡。则欲征夫子之文章者,惟此三书而已。再传孟、荀,始有煌煌巨著。表文学价值,较之后世饾饤之笺疏、陈腐之语录、敲门砖之帖括,皆号为儒之文学者,直鼠璞与和璧耳。汉儒家尚有精粹,曾、思两书,虽为世所疑,要亦非全属赝本,而可参观授受之源流。
[《论语》]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间积平日所闻于师门之语也。但是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时传者三家:一《鲁论》,一《齐论》,一《古论》,今通行为《鲁论》,或言《鲁论》中亦杂有两家语。
[《论语》大旨] 孔子第一目的,欲开万世未有之盛治,故祖述宪章,尚属巽言,而远过尧舜之说,已称道于及门,至栖皇不遇,硕辅竨亡。(颜子渊为孔子预机密、备腹心,《论语》所记,终日不违,及“克己复礼”、为邦之说,又“子在,回何敢死”,用行舍藏等微言;而颜子丧,夫子有“天丧予”之悲,此“丧予”之言,即与“天之未丧斯文”语针对。盖不独悲大道之不传,而痛大事之失助也。)(孔子政治手段,欲合中天、伦纪、元公制作为一,而更神奇变化之。)乃退而赞定六经,大兴教育以作师代作君,不能为文王而为素王。故《论语》所记,论学多于言治,其初欲陶铸尧舜者,退而并圣人之名亦不敢居,仅持“学不厌”、“诲不倦”二语以自表。故首章第一节,即诠“学不厌”;第二节,则学成施教;三节,即表“诲不倦”之指。(“人不知”者,作“知遇”解,殊谬。“不知”即“非朋”,所谓“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及“不以三隅反”者。)然政治、学术,其中仍有一贯之道在。次章所谓“孝弟为仁之本”,孝弟之仁与“诲不倦”之仁,实出一源。“仁”,二人也,凡己对于父子兄弟而行其爱心者为仁,即对于一切人而行其爱心者亦为仁。己一人,己之外皆为人,仁之所以为人,为二人也。故孝弟为仁,“诲不倦”亦为仁。仁术莫精于尧舜,而莫大于孔子。篇中又常以仁与礼相对。仁,尧舜之道,礼,周公之道,孔子合之不见痕迹,至孟、荀分之,而遂操同室之戈,儒术所以不振也。
[《论语》之文学] 以文学论《论语》,真买椟之见,然《论语》之文法,除《老子》外,无其淡而旨、简而详者,虽寥寥短章,而散行文之规矩,绳墨皆备。可见圣言之大,无所不包,而非扬雄、王通及宋朱晦翁、葛藤之语录所可影响也。
[《孝经》] 《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汉时所传者,亦有今、古文两家。
[《孝经》大旨] 孝为元善,故孔子曰:“我志在《春秋》,行在《孝经》。”盖《春秋》惩恶,《孝经》养善,经中屡言古之明王以孝治天下,而能实行者独有尧舜,尧舜之治所以冠历史。曾子受其学,从《大学》推明齐家为治平之本;而子思之书,则亦历推帝王之孝。孟子乃言:“人人亲亲长长”,而天下平广之,则为“老我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反之则为“杀人父者,人杀其父;杀人兄者,人杀其兄”,益切矣。且直揭之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以孝治天下之大旨,而我中国伦理之所以高出全球各国万倍者,以此也。惜上失其道耳!
[《孝经》之文学] 《孝经》之文,浑金璞玉,而其用意在能推,由小推之大,由近推之远,由生推之死,盖孝道无所不通,其经文亦无所不包也。
[《大学》、《中庸》大旨] 孔子以仁学施教,而及门不尽能领会。故问仁者因材而施,或以仁为最易,或以仁为至难,非歧异也。盖一日行仁与终身行仁,其功本悬殊。仁犹植物种子中之仁,植物种子中莫不有仁,而欲其必发生、必条达,则培养之功,非一朝一夕事。孔门仁学,莫深于颜子,而不幸早世,天才如子贡,尚有性道不可闻之叹,则其难可知。仁之功不在敏悟,而贵笃实,故继颜子者,乃在一稚而鲁之曾参。则以诸门人皆视仁过高,求仁太远,而曾子独能知终始一贯之,即为仁也。盖仁根底于孝弟,而持续于忠恕,曾子于家庭孝行最笃,又亲授《孝经》,“老我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孝弟所推,即为忠恕,此一贯之功用也。故《大学》平天下在“老老而民兴孝,长长而民兴弟”,“所恶勿施于人”,此薭矩之道,即孝弟忠信一贯之道也。而又谆谆于父子兄弟作法而后民法,孝以事君,弟以事长,则大人之学,其要点不过此数语。
子思受曾子之传而推广其旨,标《中庸》两义。庸行莫过于孝弟,中道不出乎忠恕。故《大孝》一章,特标古帝王皆以孝而致盛治,而《忠恕》违道不远,则以示尊闻。惟《中庸》一书,系汉儒辏合而成,故杂入周公儒学说(即荀子之学)。惟《中庸》极功为至诚,而诚之者人道,虽未明言,以道不远人证之,则人道有过于孝弟、忠恕者乎?
[《大学》、《中庸》之文学] 《大学》似策论体,先标“明德”、“亲民”、“至善”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又“致知在格物”(此语不用“先”字,明系“知”与“物”无时不有关系,而“诚正”、“修齐治平”皆可谓“知”之事,身以上皆可谓“物”,故《格致》一章,补者诚多事矣。)、“修身为本”(身内心意,身外家国天下,且家国天下,积众身而成,而有身斯有心意,故天子与庶人一贯也。)数语为提纲,而以下条举其目,盖儒书文体最整齐者。《中庸》适与相反,朱子虽分为三十三章,然《天命》至《索隐》为一意,《费隐》至《行远》为一意,《鬼神》(《鬼神》章即以神格为下数章祭飨原理)至《达孝》为一意,《哀公问》至《自诚》为一意,《大哉》至《衣锦》为一意,此数章,章各有意,各不相照应。故《中庸》之文,非尽子思一人手成也。
[《孟子》大旨] 孔子言仁多独用,而孟子则仁义并称。盖贼仁者,利也。战国时立言者,皆谈论利害而无是非,故孟氏必仁义并称。仁者,人也;知仁,则爱人而不忍害人而利己。义者,我也;知义,则在尽己之本分而无求于外。然仁义之道,当世以为迂阔而不可行,故孟子特揭孝弟为根本,谓“人莫不有良知良能”,即“莫不有四端”,则孝弟之德,本与生俱来。人无不能孝弟,即无不能行仁义,一切礼乐、兵刑、制度、典章,皆后起者。但人人能保其良知良能,则人人孝弟。帝王以尧舜为极则,亦不过孝弟之道而已。人人孝弟,即人人尧舜,孝弟一日不绝于世,即尧舜之治亦一日不绝于世。举孔子及曾、思所谓“修身”至“平天下”之道,推阐尽情,无一语含胡,无一义支离。如大禹治水,处处疏通如贲育之叱咤,千人辟易,故百家遇之,无不摧倒。而其最用力攻击者,则在扬、墨,盖战国诸家,都反乎仁义,独墨子“兼爱”,扬子“为我”。“兼爱”似仁,“为我”似义,反对者易明,而近似者难辨,故竭力攻之,视为洪水、禽兽、夷狄,正其“无父无君”之罪,与孔子诛闻人、恶乡原同义。要之,墨之侠亦仁之一种,扬之守亦义之一种,而孟子必痛斥之者,因其仁义不根于孝弟,必至于厚其所薄,薄其所厚,而乱天下,而丧人道也。然非挟至治之尧舜为标,则人不服,非举孔子以为准,则人不信,故言必称尧舜,而又言私淑诸人,此孟子之绝大作用也。
[《孟子》之文学] 战国诸家不以名家著,而深通名理者,独孟、荀与庄子。其时专门名家,亦有两派:一公孙龙、惠施等,则近诡辩;一商君、韩公子等,则重法义。庄为甲派,荀为乙派,而孟子兼之。其高出于两派者,立论要而不烦,曲而能达,无文致罗织,则以所挟之理长也。孟子每立论,必先有一前提(如:“亦有仁义而已,何必曰利?……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天下莫不与也……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等,余可类推。),先揭明宗旨,使人明畅,不得不入听,此非特建言之妙用,而亦行文之良法也。或讥《孟子》之文如制艺。夫制艺,惟其体之滥,若其文法固最缜密而合论理者,不得以此短七篇也。
[《荀子》大旨] 荀子儒术,纯与《孟子》相反,孟虽有群弟子及乐育英才,然据归求而有余师之言,则其教育郑重自得,而不加强迫。若《荀子》则曰:“木直中绳,
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
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则谓无教之人,断无善者,故虽圣人亦为其非由天资,而曰:“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盖谓人性皆恶也,虽圣人,其初亦皆小人也。故又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又曰:“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此则与《孟子》所谓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敬长者直水火之不相入也。又曰:“或问:‘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则无老、庄仁义蘧庐及圣人为大盗积之意,无异矣!《孟》重民权,故有“得乎邱民为天子”及“民贵君轻”之言,而《荀子》则重君权,而必欲出于专制,其所以断断指人心为恶者,则以人类必有君师,以礼乐拘系之,故曰:“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故学也者,礼法也。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其论事君之道则曰:“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事中君者,有谏争无谄谀;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则又大反乎“一言丧邦”之意矣!盖《荀子》之儒,周公之儒,而受之于仲弓者也。周公以礼乐为治,而仲弓居敬,所谓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皆重仪式。《荀子》受其学而变本加厉,遂灭天性而专任势利。《王霸篇》:“国者,天下之制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以致援儒入于名、法而不自知,故父报仇而子行劫,乃有李斯之高弟也(《荀子》所称后王为周公,而以仲弓与孔子并称圣人,可见其宗旨矣)。然其正名定分之学,固高出各家,而未可一切抹杀也。(辉按:下列《荀子》中有关“定分”、“正名”之粹言若干则,略)
[《孔子家语》] 魏王肃搜辑,虽多杂摭,而中颇多古训,足以资人服诵,而供文学家之肴馔者,略录于次。(辉按:下列《孔子家语》中《始诛》、《五仪》、《致思》、《三恕》、《观周》、《六本》、《子路初见》章中之文选,仅存其目,选文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