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经
六经皆史也,贮于周政府,则称《周礼》。孔子用之于教育,则为六艺。本无经之名,自孔子删订,遂为政治伦理教育上必由之常道,故尊之曰经,然孔子亦未尝自名为经也。经之名始见于《荀卿子》及《庄子》,则后人尊孔并尊其书,视之如五星二曜之昭著于天,故有经,又有纬。要之为伏羲以来累代之学术政治史,有周一代之大典,而又可为尼山手定之一种大文学也。故吾于文学史之首,冠以六经。而但就文学一方面论六经,若夫微言大义,则属于哲理政教之范围,即诠疏考订,亦别有专家之业,概不赘列,管窥蠡测,讥所不敢辞焉。
《周易》之文学
《易》之义在变动不居,故其文词亦大异于寻常,而出之以奇秘,盖不如是,则不足以尽万物之变化也。故有如谣谚者,有如图谶者,有如蝆语者,有如箴铭者,作者任天而动,有不知其然而然者,非尽有心为诡谲,如后世耆隐僻之流,妖妄其字句,故《易》之文与风诗虽作用不同,而自然之思想与节奏,则略相似,而又为韵文之滥觞。可见文之用韵,出于天籁,故其体可为最古,后之于竞病,已不免削跗适履矣。如传记所载爻辞,不见于《周易》者,则或《连山》、《归藏》之遗,未敢知也。
易,古蜥蜴之象形,盖动物之最善变者。(日月为易,系别一文,而亦适用。)彖,野豕,齿利善断。象,中国不恒见,多想象。其书之命名及提纲,即取奇物名之,先断而后分象之,盖用演绎法。《易》之元亨利负、吉凶悔吝等文,皆本书专名词,后始通用耳。大约文字初创,一种学及一种物类,皆另有专名,不止《易》也。
《易》语皆韵,其九六及吉凶等字,系附号,不与本文相贯。如《乾》词之“潜龙勿用”叶“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古“真”、“先”通……(辉按:后举多例,略)
《易》奇语:“长子率师,弟子舆尸”、“车脱
,夫妻反目”……(辉按:后举多例,略)
《易》多取象于动物,不止彖、象也。如《乾》之龙,《坤》之牝马……(辉按:后举多例,略)
以上皆文中假借词之最古者,至今沿用不绝,盖即骈俪文词藻之滥觞。
附:易学系统
孔子授商瞿,由商瞿至田何,凡六传,田何又传丁宽,宽授田王孙,王孙授施
、孟喜、梁邱贺,此为一系,皆《易》章句之学。焦延寿始以六十四卦为占验,而与三代卜筮略有同异,著《易林》十六卷,京房受其学,而其道大昌,此为一系,则术数之言。至费直始杂彖象文言于卦下,而东汉郑玄乃加以注释,多明互体;魏时王肃、王弼皆注《易》,而弼以老、庄清净解《易》,遂开晋人玄谈,为《易》之别派。唐李鼎祚则宗郑排王,而孔颖达则右王。至宋伊川程子著《易传》,朱子又著《本义》,多重义理,为举世所宗,历数百年,至国朝乾隆后,而汉《易》学又盛,然学校功令,则仍崇程、朱也。
附:拟《易》文学(辉按:原书列目、选文,今仅列其目,文选概略)
扬雄《太玄经》:《玄首》、《玄测》
焦赣《易林》:《乾之第一》
魏伯阳《参同契》上篇、中篇、下篇:此下为三者合《易》,与黄老金丹为类也,其宗旨复杂,故其词亦混爻词、诗歌、箴铭、《楚词》各体而于一冶。如“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其宅”,则似老;“法象莫大乎天地兮,玄沟数万里。河鼓临星纪兮,人民皆惊骇。晷影妄前却兮,九年被凶咎。皇上览视之兮,王者退自改。关葽有低昂兮,害气遂
走。江淮之枯竭兮,水流注于海”,则又宋景之变体也。故理想之诡异,莫过于伯阳,然纵横无碍,自出创见,胜于葛洪之沿袭,淮南、陶弘景之剽掠释典者远甚;其文亦光怪陆离,不可方物,胜于《太玄》、《易林》、《元包》、《潜虚》之句摹字仿也。
卫元嵩《元包经传》:节《太阴第一》、节《太阳第二》、节《少阴第三》、节《少阳第四》、节《仲阴第五》、节《仲阳第六》、节《孟阴第七》、节《孟阳第八》按:元包以坤先乾,自谓即《归藏》,盖《易》者变也。天主变,包者藏也。地主藏,而元即太元之元,太元以一元行地之四体(方州部家),而元包则以元藏四阴四阳。其好用奇字,亦仿子云,此与《太元》、《潜虚》,皆为《易》之枝指骈拇,姑征其为文词之一体而已。
司马光《潜虚》
附:纬
纬之一书,虽循经分部,而体制条理,猝不可分辨。上而历律、音乐、天文、舆地、阴阳、五行,下而鬼神、精怪、飞潜、动植、居处、衣食、医药、厌胜,无不胪列。古书之诡诞杂糅,盖未有过于此书者也。非特不可辅经,且与经正相反,则不必曰纬,直谓之不经可矣!然世界当文明初启,必有一种思想、一种文字,亦天演之公例也,邱索、坟典,既不获见其全,而尼山删经之遗,及史迁所谓言不雅驯者,当即在其中。欲觇上世国民风尚,及溯文学进化之阶级者,此书正不可少也。而论其性质成分,则举犹太《创世记》、《默示录》,希利尼之神话,阿剌伯之《夜谈》及埃及石刻、印度古籍,而兼收并蓄,且以开方士术数家之溪径,供晋唐小说家之畋猎,不可谓非奇书也。而其词藻之瑰丽,尤足壮文学之波澜,为文学之眉目,可与骚赋并驰。故就经训、历史一方面观,殊无甚价值,而就文学一方面言,则实为文学不可少之原素。彼轰雷名于欧美鄂谟、莎士比亚宏制,未足相傲也。
纬书已多遗佚,国朝乾隆中,在《永乐大典》内,得《易纬》六种,而明孙
曾编《古微书》,凡《书》十一种,《春秋》十六种,《易》八种,《礼》三种,《乐》三种,《诗》三种,《论语》四种,《孝经》九种,《河图》十种,《洛书》五种,尚粗存根概,今全书难觅,即就孙书采录一二,熊鱼异味,略晋一脔,以厌学者之口腹尔。
(辉按:下据孙书著录《七纬》目、《乾元序制记》,摘录《七纬余绪》,略)
按:马氏《玉函山房丛书》,所辑《七纬》较宏富,然本书义取为牲经点缀,留古文学一小部分,非务考博,故仅撷孙氏《古微》数条而止。若欲穷大搜奇,当胪列秘典古籍,癩意研究,方丈之盛设,未可取办于沽酒市脯也。
《尚书》之文学
《尚书》之学,有今文、古文两家。今文二十九篇,晁错从伏生口受;古文出于孔安国,鲁共王坏孔子宅,于壁中得古文《尚书》,所谓“壁经”也。安国得其书以上之,考之伏生所传,多十六篇,其后又有张霸之百两篇,梅赜之古文孔传,或谓其有所依据,或疑其全出赝造,其是非诚伪,已有宋朱子、元吴澄及国朝阎若璩之《疏证》、惠栋之《古文尚书考》、段玉裁之《撰异》等,各具左证,便于质对,亦无庸再滋聚讼。兹所论者,《尚书》之文学而已。《尚书》者,非特为四千年文学之山斗,而亦可为全世界历史之仪晷。《易》虽古于《书》,而于史则非实录而涉神秘,于文学亦为别裁而非正宗,其能括政治、教育、宗教、社会、伦理一切事实学术而于一冶,合华实、奇偶、散整、正变一切体制阶级而定为一统者,舍《尚书》而奚属?故以六经相较,而《书》尚为其职志,以《书》能兼群经,而群经不能兼《书》也。至就历史一方面观,则纪言纪事,为正史、外史、通史、别史种类,虽更仆而终不能轶其范围,何居乎有妄人之刘知几乃强作分别,创为六家之说,以《书》与《春秋》、《左》、《国》、马、班并立,而不知此五家者,皆为《书》之支系,惟时代修短、政体文质之不同,故其题材亦有详略华实之异,今比而同之,是降曜灵于八星之座,待昆仑以五岳之封矣!而尤妄谬者,则谓《尚书》但主号令,《二典》序人事,《禹贡》述地理,《洪范》言灾祥,《顾命》陈丧礼,其例不纯。夫史之例多出于《书》,而例有正变,有宾主,因乎自然,合乎实际,岂必如后世之拘于文法,迫于功令,预定模型,而以事实填塞补缀者,始为合例乎?且即以五家论,《左传》主纪事,而未尝不登词命典礼;《国语》主纪言,而亦兼述事实;至马、班二史,则纪、传、表、志,门分类别,益加繁赜;《春秋》虽直笔纪录,然非仅会盟聘问,而亦涉及改革变异。以云不纯,则几无一纯者,且例不问其纯与不纯,但当论其例所应有不应有。如刘氏言,则将尽删《禹贡》、《洪范》诸篇,且尽删五家之附属者,始餍其意,其于例则纯矣,然系后世之类书,而不可谓之史矣!刘氏于文史源流,颇有特见,而执标末词章分类之体例,上议先圣先王之矩矱,则一言以为不智,而近坎蛙篱
之见矣!且《书》之列载祀日月,即《春秋》之滥觞,而《二典》为本纪之先声,《禹贡》为《食货》、《舆地》之准则,上自礼乐兵刑,下至考工正俗,凡史之成分,固备于《书》,即六籍、六艺之大纲,亦无不备于《书》。放勋命官,则官礼之始;赓歌已成颂体;五子之歌,则国风、小雅之嚆矢;而依永和声,秩宗典礼,尤为礼乐之大源;皇极五行,则与羲经阴阳消息之理,互相发明;若夫衮钺之彰瘅,则代有实录,惟多行大义而少微言耳。且儒术源于尧舜,大者在伦常,精者在心法。尧以亲族为治基,舜以孝悌受历数,而内谨于危微,外文以礼乐,三古皆视其顺逆取舍为兴亡之券。《麟经》之作,四科之设,亦不过推阐整理之耳,此《尚书》之所以为尚,而非仅十口相传之谓也!至文学之发源,则群经皆特立一部,独《书》为统宗,虽著述多出政府,未能括后世文体之全,然秦汉以上,除《诗》、《骚》外,凡文学间接、直接,无不出于政府者,则以教育及文学权皆操之于上也。即至华离期前后,创于下者日多,细溯之,亦未始非间接而因于上也。略举其例如下:
[序录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辉按:后举多例,略)
[纪传体]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辉按:后举多例,略)
[颂赞体]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辉按:后举多例,略)
[册命体]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辉按:后举多例,略)
[诏敕体]帝曰:俞咨汝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辉按:后举多例,略)
[教令体]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辉按:后举多例,略)
[表奏体]师锡帝曰:有
在下……(辉按:后举多例,略)
[制诰体]《微子之命》、《康诰》……(辉按:后举多例,略)
[箴训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辉按:后举多例,略)
[谕示体]《盘庚上》、《盘庚中》、《盘庚下》(前篇纯用压力,次惕以利害,而犹带强制,下篇乃动之以情,可见当时政府一张一弛手段,而其民气尚固,民权亦未尽放弃也。三篇意极浅率,而词气佶崛,非特商尚质也。盖宣告社会之文,与朝庙体制不同,语言胜于文字,始能家喻户晓,而凡文词之俚俗者,当时则尽人了解,阅久反奥衍于高尚之文。试观晋人清谈,及唐宋小说、语录,凡倾向于文言者,后世阅之每多费解语,于此可悟文字应用久暂之法)、《大诰》(文气与《盘庚》相似,可见不关文质,盖亦通俗体也)。
[檄书体]《甘誓》、《胤征》、《汤誓》、《泰誓》、《牧誓》。
[禁告体]《酒诰》。
[祝誓体]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
[譬喻体]《说命》。
至若《舜典》之受终文祖,以至定历、祭祀、班瑞、巡守,则纪禅位大礼之文也。《禹贡》之地形、水道、土质、物产、租赋、朝贡,则纪平成统计之文也。《武成》之“一戎衣天下大定”以下,则纪革命后新政之文也。《顾命》“王崩”下,则纪大行典礼之文也。惟古之政府事简,故举其大者,所纪仅此,安得谓《尚书》惟属于纪言乎?至周而文胜,制度亦日繁,故纪事、纪言,各自成书,而汲冢《逸书》犹若是其纷纷也。
附:《尚书大传》
不佞录文学史,附《书传》、《春秋传》,而不登《诗传》者,盖《书》为政府之史,因乎事实典制,无传则不明不详,而《诗》为社会之史,因于风气之自然,一经附会,反损其真性情。观于春秋士大夫之赋《诗》及《孟》、《荀》之引《诗》,皆触类旁通,绝不稍泥章句,则诗道思过半矣!《大传》所载古制度,按以实际,有万不能行,且有极可笑者,其出附会可知,然就伏生所受,而周秦之交,儒生之思想程度高下,可以此推之。
(辉按:下选《尚书大传》多篇,仅存其目,文略)《尧典唐传》、《咎繇谟虞传》、《甘誓夏传》、《汤誓殷传》、《西伯
耆殷传》、《鸿范》、《禠材周传》、《多士周传》。
附:《逸周书》
《逸周书》相传出于汲冢,然人多疑为赝,以其文理拙涩,且多脱讹,似有心作伪以欺人者,至今聚讼不定。鄙意周人尚文,其条教必多,此书中多布告群吏、军士、庶民、四裔之文,故亦文俗互用,而读之棘舌,如篇中每用丑字。揣其意,不尽为丑类丑劣意,疑即当时公牍上惯语。搜录一处,俟高明参之。《武称解》括韬钤之要,《允文》四言韵语,下多讹字,录其半。《官人解》为相人书之最精密者。《王会解》叙五方人物,虽荒诞而奇特,足为词章家资料。《职方解》足继《禹贡》,后故并录之。
(辉按:下选《逸周书》多篇,仅存其目,文略)《度训解》、《命训解》、《常训解》、《大匡解》、《文政解》、《武称解》、《允文解》、《官人解》、《王会解》、《职方解》。
附:《国语》
《国语》者,六籍之碎金,而百二十国宝书之禁脔,盲史之舍象也。然不佞则谓其不独可配《书》,而且可配《易》。盖《易》之吉凶悔吝,动于象,玄者也;而此书之存亡得失,则系于事,著者也。《易》为方药,而此为病案。其胜于西籍预言、默示之神怪者,不可以道里计也。而其词之渊雅,则又文学之良型焉。兹取谈言微中而可为龟鉴,及涉乎苍姬一朝典礼者,列下。(辉按:后有大量选文,略)
《诗》之文学
诗之名始见于《书》,曰:“诗言志。”而孔子之论诗,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曰:“诗正而葩。”无邪之思,即志也。故其言葩,而其志正焉。志为思之的,其志如何,即其言如何。“兴”者,兴此志也;“赋”者,赋此志也;“比”者,比此志也。志于哀则言哀,志于乐则言乐,志于怨怒则言怨怒,绝无一毫矫柔欺饰于其间。所谓“无邪者”,非谓有贞而无淫,有美而无刺也,盖谓如注矢于其目的物者,必直达而无旁曲也。易言之,则皆真实无妄,不能已于志,而遂不能已于言。故蕴之则为志,达于言而播之则成“风”。又衡言之,则五方俗尚之不同,各有其刚柔舒惨之志,而别之为“风”。纵言之,则同“风”以后,其对于政府之盛衰消长,而爱憎好恶之志不同,或俯仰于今昔,或援引于天人,则为“雅”。当功德最盛,而民志翕然者,则为“颂”。“颂”之数最少。以成汤、文、武、周公之圣,而民志之满足者止此。可见,三代直道之存,而《诗》所以为《春秋》之先河也。亿万其民者,亿万其心。民心不可见也,有《诗》以表之,则一室而千里焉,十载而一日焉。故《诗》又可以达政,民之心既达,则无不达矣。凡作诗而不衷于志者,虽貌为齐庄中正,而言与志不相合,则思邪矣。说诗者,但附会其言,而不深绎其志,则对象之神情不属,但葩而非正矣。孔子“兴、观、群、怨”,孟子“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盖甚重乎其志也。故“言志”一语,不独《三百篇》,可持以衡千载之作诗者。
《诗》与群经,皆有同点,輶轩所陈,实为一种精神史(近日史家分史为天然、人为两种,前者为物质史,后者为精神史)。上辅壁经,下开麟典,而制治之典章仪节,要必参酌风俗习惯而成,则风雅者即经曲之原料也。而《诗》之与乐,尤如形影声响之附合,今《乐经》虽失传,而《雅》、《颂》之得所者自在,知音者犹可就燧觅火、凿石取泉也。其与羲爻,虽人神道别,显密趣殊,然吾观先哲之用《诗》,或代辞命,或抵规箴,或为玄鉴,亦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与《易》仍无殊也。若文学正式言之,凡全球文明各国,无不以诗歌为弁冕,即吾国词章分体,文笔奇偶,各有渊源,惟《诗》与《书》实为正系,然浑浑灏灏噩噩者,多政府之典章,而少社会之撰著,则艺苑春华,当让葩经独秀矣。而后世文家之构局练意,征词选藻,为骚赋,为五七言,为杂言,为诗余、词余,穷极智巧,变化万态,而实核之,卒无有能轶其范围者。故《风》、《雅》之名,常为一切文艺之代表,而无疑贰者。
传《诗》有齐、韩、鲁及毛四家,咸自谓绍文学一科之真传,然四家各有异义,授受之交,宁无窜杂?况儒之全部至战国已裂而为八,则一经之传,历姬、嬴、刘三姓之易,岂易尽可据乎?与其间接而滋讼,彼亲炙、私淑诸哲,其扬风磛雅之绪余,昭在简编,取法有在,何必遗干掇枝、韫珍炫璞乎?爰采曾、思、孟三圣及《左史》、孙卿引诗之文,与结构资料,饷馈千载下文人学士者,略如下。(辉按:下大量胪列《大学》、《中庸》、《孟子》、《荀子》、《左传》诸书中引《诗》之文字,略)
[鸟兽草木之名] 吾国博物之书,半多荒诞,绝无科学价值。《本草》、《尔雅》,虽稍征实,而一偏于方药,一病其冗杂,不合审美,独葩经三百,既备土宜,并详性用,而又景与情融,物为心表,后之湘芬楚艳、京练都研,凡沉博绝丽之文,皆由此胚胎。爰秉圣训,撷其单辞,盖将循质而明文,非欲玩华而舍实也。(辉按:下依风、雅、颂之序胪列《诗》中之动、植物,略)
[《诗》之修词法] 虽全出于天然,而如风行水上、云在空中,瞬息万变,各呈奇巧,后世词章家呕心涸脑,自矜创获,终不能遁出其范围。是知琼琚玉佩之庄严,终逊秋波一转;剪彩刻楮之工巧,何如春风一嘘?一切格律、神韵、性灵之聚讼,皆盲人争象耳。略标一二,以息众喙,虽风雅之道初不在是,而见浅识小,亦未始非文学家之金科玉律也。(辉按:下列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五言叠韵、六言、七言、八言、九言、十言、十六言、二十一言、复字(动物)、复字(植物)、复字(天地文)、复字(器物)、复字(动作)、复字(品性)、复词、三字相同、一三二字相同、二四二字相同、三字相同叠句、四字相同叠句、四字相同双叠句、四字韵句、二字四叠句、二字六叠句、二字八叠句、二字十叠句等诸多名目,并各举数例,略)
附:琴操
《三百篇》,除《颂》外,皆出天籁,如鸣条激水,吹万不同,后人好事,乃以乐律强合之耳。其为纯正之一种文学,而引商刻羽以成者,莫如琴操。琴者,古君子以禁逸志,表德音,如佩玉之不去身,故圣贤、帝王、忠孝、贞义之迹,多留于琴操。今所传三十八首,虽不能定其真赝,然流传久远,必有所本,而于古人心事,亦能曲达,不得谓非最古之文学、最高之乐曲也。且《乐经》失传,元音不作,筝琶竞响,绝调不止《广陵》,谨存录之,以与无邪之旨相参。(辉按:后详录三十八首琴操,文不录,仅存其目:《神人畅》、《南风歌》、《南风操》、《思亲操》、《襄陵操》、《箕子操》、《岐山操》、《拘幽操》、《文王操》、《克商操》、《越裳操》、《神凤操》、《履霜操》、《别鹤操》、《龟山操》、《息鄹操》、《将归操》、《槃操》、《猗兰操》、《归耕操》二首、《雉朝飞琴》、《水仙操》、《贞女引》、《思归引》、《霹雳引》、《献玉退怨歌》、《琴引》、《偕隐歌》、《穷劫之曲》、《鼓琴鼓》、《子桑琴歌》、《相和歌》、《琴女歌》、《琴歌》三首)
《礼》之文学
礼之本自何生,其生于饮食男女乎?而人与庶物之界,以此为一大准的。世界百事之演进,又以此为一大原因。夫反刍逐肉,求牡眷雌,以至
之择泉壤,蛤蚧之殉伦匹,则飞潜蠕动,有饮食女男也。而未已也,输膏饮光剂,呼歙于
炭,虫嫔风妁,助接构而以孳罧,以至么麽咸工自营,信蛮触之非谰语,孤胚独为生殖,直婴姹之有仙传,则倒生蒸成之伦,有饮食男女也。而又未已也,顽届得血肉之养,而体积增量,丱材藉风火之媒,而爪发构精,以至松肪餍芥,翡翠餐金,若生有颛耆,霓互雄雌,电呈雠妃,殊肖乎有情,则无机体亦有饮食男女也。充类至尽,则仪曜之交食,安见必无口腹之求,牛女之相望,或者真有室家之好,饮食男女之名虽起于人,而饮食男女之事实,则自然界之现象,固无之乎不具焉。然无机之物但有成在力而乏生活力,进是则有生活力而乏感觉力,又进是则有感觉力而乏知识力、意志力。饮食男女之名止属于我人类者,因以上种种力皆完全,而于关系饮食男女之事者,皆能由简而繁,由疏而密,由浑而画,由自然以底当然也。于何表之,表之以礼,试庄言之。
人类生而不能无饮食男女之欲,欲匮则争,过则淫,绝之则顽冥,其与禽兽木石所异者几何?于是有圣者出。闵其茹毛饮血也,别百谷,具火食,而又定时以节之,授土以继之,恶其淫奔、野合也,定婚姻,别血系,而盟聘以重之,室家以奠之,故凡钻燧眐木,教稼明农,结草投枚,以及甑釜之用,莞蕈之安,秉之为教,施之为政,直接间接,无非为饮食男女而设。而一代之所设者,即可为一代之礼。故曰:礼者,理也,例也,又履也,利也。其初措置苟简,愚者或苦于昧,黠者或习于菾。于是兴教育以开其智识,长其道德,立宗教以记其报本之念、寅畏之心,别刑赏以示惩劝,置百执事以分理其事。故以礼之广义言之,教育也、宗教也、法律也、政治也,皆礼也,而皆间接直接为饮食男女而设者也。以狭义言,则其内容,为诚敬,为明达,其外形,为节文,为典则,故输忱曰合礼,守法曰秉礼,而克己即复礼,决疑亦为知礼。而礼之盛,至于经曲千百,精审之,则有饮食男女,而有祭报、献酬、揖让、振恤种种条目,有建筑、制造、陈设、佩服种种制度,有男女,而有伦常、风俗、纲纪、职守之现象,有吉、凶、军、宾、嘉之一切人事。故种类之文野视其礼,国家之治乱视其礼,以至个人人格之优劣亦视其礼,故三古之学术、法制,皆备于礼,而六籍皆可称礼,若世所传之《三礼》,则就狭义之礼,而为节文、典则之一部分耳。
[礼与文学] 礼合忠质文而成,而其表现则在文,然文胜亦有弊,故礼失有求于野者。孔子以博文约礼施教,则礼为法质,克己复礼,则礼为天理,而六艺之文礼又退为文之一部,其名实异同之分合,因乎时地,而无庸泥也。礼之精意,当详于政教专门,就文学上观,则为有周一代之制作,上追述于帝王,下支离于秦汉,揽其种别,审其纯驳真赝,望文思意,以供文学家之模范,而亦未始不可为言礼家之鼓吹也。
传礼者分为三家:一《仪礼》家(汉称《礼经》,《易礼记对》),又曰《士礼》,以首列《士冠》、《士婚礼》也。传自高堂生,其后有萧奋、孟卿、后苍、大小戴(德、圣)等为一系,并立后仓及二戴博士。东汉又有古文《礼经》,出郑玄,以古文经校《小戴礼》,为郑氏学。一《周官》,或浑称《周礼》。河间献王求书,有李氏献之,仅五篇,无各官,取《考工记》补之。刘歆为国师,始立博士,马融作传,郑玄作注,此书与《仪礼》,皆称周公作,而或疑其伪,因制度于今、古文《尚书》及《孟子》不合,大约系周公未完全之著作(《冬官》或谓应缺,或谓遗佚,亦皆难臆断)。故法之拟更革者,并未施行,而与他纪载歧异耳。一《礼记》。据云孔子没后,七十子自徒,共集所闻记之,而指《中庸》系子思所记,《缁衣》是孔孙尼子所记,又以《月令》为吕不韦所修,《王制》系汉博士所搜辑。河间献王得所献一百三十篇,刘向校书,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氏史记》廿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共二百十四篇,《大戴》合为八十五篇,曰《大戴记》,小戴删为四十九篇,曰《小戴记》。自唐至今,仅存三十九篇。(辉按:下列《三礼》节文颇多,略)
《春秋》大旨
周室自东迁后,夷于小侯,无王权遂无史权,荆室崛起,奄然有代姬而兴之势,桓文迭出,修尊攘之业,周之实权虽去,而名分犹悬。齐、晋、楚三强,互相支拒,而成一二百四十年似乱似治、非王非霸之天下。鲁虽浸弱,而为姬宗表,又秉元公遗制,有文明称。是春秋历史之主动力,大半在晋楚,而齐鲁亦居一大部分,故曰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又曰: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其义一也。
六经虽同为史,而《易》、《礼》、《诗》、《书》,属已定之典章制度,独《春秋》为近世记事史。虽各国皆有史职分载,而仅如簿记,无总揽断裁者,以此事亦如议礼制度考文,必以天子、圣人之德位始可行之,较国法为尤重。国法止限于一代,而史法则人类社会国家当永守之者也。故孔子删订他经,绝不作歉语,而于《春秋》,则曰:“知我惟《春秋》,罪我惟《春秋》者。”盖就权力程度言,史法实大于国法。而三古以上,有完全国法,而未有完全史法,必待天纵生民未有之圣,始完全之,此孔子所自信,而亦天下后世有识之士所共信者,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而就地位言,此史法,无德无位、有位无德者固不敢议,即三古以上圣君辈出,尚未一创,孔子以侯国下大夫毅然担任,不亦僭乎?故曰“罪我者其惟《春秋》”。然正以其关系天下万世,而非仅一时一国之典章可比,苟不裁定,则天理之黜陟不著,人心之是非不章,而世运将日益退化。试观二百四十年中篡、弑、蒸、报,迭见于宫廷阀阅,后世虽治法逊古,而伦理大悖者反少,非《春秋》之功乎?故孔子万不肯避僭越之罪而韬其笔削也。故《春秋》,孔子之律令也,而即天之律令也,此二百四十年之事迹,则例案耳。律令但有纲领,不可以文学论。文学组织,固在诸家传记,然书法之精严,一字有邱山之重、毫发之细,即谓之无上上之文法,亦无不可。故上古行文,措词运意,润谋篇,亦云详矣。独立义则必以《春秋》为金科玉律,能执简驭繁,由微显著,举重若轻,寸铁摧百刃,一发系千钧,以释群经,以断万事,惟义所在,而无所不通。故孔曰:“其事则桓文,其文则史,其义则某窃取之。”则孔子之作《春秋》,非作其文,而作其义也。不晓然乎,群经有纯驳,可以义订正之,五传(古本三传外有邹、夹二氏传)有疑信,可以义论定之。以科学作用言,《易》类数学,《春秋》类名学,然数学穷有象而不能穷无象,名学有是非而无善恶,则可见至圣之思想界,希腊诸哲家尚未曾涉足也。
孔门五尺,羞称桓文,何也?桓文有可王之势,而无王之志、王之才德,仅挟宗周之旧名号,乌合诸夏。齐失人即不能继霸,晋虽常执牛耳,而屡
于楚,至引夷制夷(通吴),而成战国之局,其苟且卑陋,宁为言必称尧舜者所屑齿?使楚秦而为懿亲,王久矣!楚虽未一海内,而倔强孤立,虽死不僵,仍似三户亡秦,进世家而本纪;秦则穆公变亲亲弊制,卒能用六国之才,成混一之功,二国皆有兴王之特质,惟德不竺,故祚不永耳,若曰非王。汉、唐、明诸君,亦未必高出庄、穆上,而史家必推为正统,或因夷狄斥之,则舜东夷文西夷,又何说焉?《春秋》之攘夷,固公羊家所为据,乱世之内夏外夷,而史文亦不能不然。蜀汉书寇,南朝称岛虏,又有甚也者焉。不能以此而疑《春秋》之例有出入也。
《左氏》之记述,《公》、《谷》之诠释,皆为文家海岱,取其勺波寸磔,反形弇陋。全书具在,仅供学者终身登涉,故本文不录,至经文则在义、在法,而不在文。以章句求之,何异管窥蠡测。秦后诸儒论经传者已详备,录大要,以供参考。
(辉按:原书不录《春秋》及三传原文,仅录秦汉以后诸儒论述《春秋》文字若干,援引文字略,存其书目如下:《诗纪历枢》、《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董仲舒《贤良对策》、《庄子·齐物论》、《庄子·天下》、董仲舒《春秋繁露》之《竹林》《王道》《灭国上》《盟会要》《重政》《二端》《仁义法》等诸篇、郑樵《春秋传》之《褒贬》《三传各有得失》、宋《程子遗书》、张横渠《语录》、邵子《皇极经世书》、《胡宏文集》、元黄泽《春秋解》、程端学《春秋本义》、明赵禤《春秋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