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字之起源

文字之名义

象形、指事、会意，三者为文，余则由其所孳字，故谓之字。而组织成理，则文为质，字为力，词句、篇什为体积，今概以文字为字，而目其体积为文，已非本义矣。然以形学家说推之，则虽极小质点，必有点、线、面可分，则一言以至十百千万言，皆谓之文，亦无不可。

六书大略

文字生于六书（象形、指事、会意、谐声、转注、假借），固为举世所共认。然细析之，象形为六书之总母，有一物即有一名，物与物交涉而有事，则又以一事为一名；物与物无意之交涉，则为指事；有意之交涉，则为会意，遂又以一意为一名：此三者为字之母，而非即字，故止可谓之名。应用不足，于是有谐声，有转注，有假借，此三者，本非名而用之为名，其实字也。字，孳也，盖为以上三者所孳生焉。孳生既众，止有新字而无新名，而旧名，亦半与新字糅杂变化而不可分别，我国文字之所以便于累代遗传者在是，所以不便于万国交通者亦在是。六书义例，解释者无虑数百家，兹略举于后，以备研究文学成分性质之用。

（一）象形。文字胚胎于象形，世界各国皆同，今可考者，若巴比仑、若埃及，断碣残碑，搜集日众，然但有形式，而无意致，但可为历史家考订之资，而无当构造文学之价值，于以叹我国作者之圣而进化程度之早，为全球所不及焉。盖一名之中，而具备科学哲理，其孕六艺、九流之文明，召鬼哭雨粟之符瑞，岂无故哉？试举一二以供隅反。

象形之属于自然界者。如“日”（），日中黑斑变化不定，即所谓三足乌是也。鸟以形色并拟，为我国用形容词之特色，非真为有动物也。故日中之文可可可，即使近日天文家表示日形，亦不能逾此。如“月”），月作半圆形，盖已知月之一面常不受日，而地上所见，亦止有半圆形，故曰月阙也。如“申”），申即电字，初变为，后加雨字，记号为今电字，而申、电古为一音（古真先同音），其字形之两端实肖阴阳两极，电可发舒万有，故演义为申，而电之作用最神，故又添示为神。又如”，如”，即坎、离二卦，化横为纵者，水由高就下，火由下炎上，其用在纵也，水之中心力至坚，故满，火中为炭素定质，故虚，而水之原点为“轻二氧”，其长线一象氧，短线二象轻二，二用倍数者，取匀称耳，故亦有作“”者。

象形之属于动植物者。如“来”（、），即来麰之来，上出者穗，左右四叶，麦受四时全气，故出地者四节而四叶也。如“”，即菽字，上为豆蔓，一为土，两点则菽实也。如“”，即草芥之介，象细草散乱形，如“”、如“桑”（），按：若桑为一字，南北音异，其上三屮，示裁翦桑条之所成。如“不”（），即跗萼之跗。如“甲”（），草木所生之孚甲也。如“朋”），即“鹏”字、“凤”字，今动物图中之雾鸟，盖其遗种退化者也。“雾”为“凤”之转音。如“易”），即蜥易，其形色随地而变，所谓在壁为守宫，在草为蜥易，此又与今日博物图之变形龙（石龙子）酷肖，深山涧水中及咸池中皆产此，世谓雨龙、盐龙者也。遇物善变，故大易取以为名。如“它”），即“蛇”字，今假为“他”字，蛇、、他，古一音，上世多蛇患（可以印度、埃及、粤、闽证之），相见时，辄致慰问曰无他（与无恙同意），而此一名词，习久遂代表为一切以外之用。“”亦象形，即病虫，古时大约以外病属蛇毒，内病则归诸恙，原人目力强，能谛及微物，不待器械也，犹“病”、“疔”二文之表里，皆归之火。

象形之属于制造物者。如”），即“冒”。帽，冒一切物也。如“”（），即“幂”；如“求”），即“裘”字；如“酉”），象尊中置酒；如“”，即“俎”字；如“主”（），象灯炷之形，今“主人”之“主”应作”；如“勿”），旗名，《周礼》“大夫士建”之“”；如“卩”），即“节”字；如“其”（），即“箕”字；如“互”（），收绳器也；如“臾”），即荷蒉之“蒉”；如“率”），捕鸟网也，上下为竿柄；如“华”（），即今“畚”字。

象形之属于生理者。如“包”），即今“胞”字，中为胎儿形，在胎内为“”形，出胎为“”形，故“孕”字之文，即作”。今“包”字本作”，如“心”），心下尖本稍偏，空白处象心房、心室，其行笔处，则心之静、动脉也。如“思”），人之构思，血由心脉连入于脑，故上为“囱”形（“囱”即“”字），下为心形，而互相联络，此字虽向属指事，实象形也。如“亢”，俗之“吭”字），如“”（，俗之“嗌”字）；如“冉”（）、如“而”，俗之“髯”字）及“”（口上之毛曰髯，颊上之毛曰），如“自”（，即“鼻”字，今人言我辄自指其鼻，而我国旧生理学，以鼻为一身之代表，故就空间言，由中点至上下四旁曰自，就时间言，其最初者，亦谓之自。皇从此，言元始之最大者，鼻祖亦同意）如“吕”，俗作“膂”），如“”，即“乖”字，背吕也，事之不合谓之乖，犹反对者谓之背也），如“止”，俗作“趾”）；如“力”，象筋形，力出于筋也），如“幺”，俗作“么”，胎中初成人形也，分象小儿进化之形，与《释典》所述胎儿各名及产科诸图相合，创造时当不止此三名，即此可见古人造字之精密，惟不尽习用耳），如“了”（），如“厶”，上象男阴，下象女阴，最近生殖学家谓男女阴在初成形时本无所异，由外界化合作用及生长力强弱，而分凹凸，故女之阴挺即男之阴茎，女之子宫即男之肾囊，女之卵巢即男之睾丸，故”、”同形而相反，可见我国上古组织解剖学未尝不精也。上读如鸟，下读如私，今即引伸为“公私”之“私”。附：“公”字，亦从“厶”，其上为八，八者，分别也。各定其私之界限，即为公，故“公”“私”二字之文，可抵一篇《群己权界论》。）

象形之属于伦理者。如“女”（），象女子敛抑之形；如“母”（），象女子（辉按：“垂”字）乳形。赤子知识最先发达者为食，欲而发声机犹滞，所以表意者，仅有母之一音，所以示欲食，母妈奶乳一声之变，即一意所生，小儿之亲母者，亲食也。“母”字以垂乳为记，即此意。乳，南音为“奶”，即《左传》之“”也。如“儿”（），象囟门未合形；如“君”（），象垂裳而治；如“臣”），象屈服之形；如“民”），象归向其君形；如“弟”（），上象丱角，下象足从兄之状。以上略举义之最著及沿用失实者，余见小学专著，兹不备录，其各种变例，则分见以下五项中。

（二）指事。如“尹”（），分君之一部；如“分”），以刀分别各物也；如“画”（），四面为界线，由画野得义，故从田；如“合”（），即“合”字，三方为合；如“中”（），圆面垂一直线焉；如“”、如“又”（、），即左右以手指示也；如“争”（），两手相竞一物也；如“引”），引弓也；如“本”、如“末”、如“朱”（），本为木根，末为木杪，朱为木心也。如“东”、如“杲”、如“杳”（），日在木中，初出日也，日出木上则为杲，日在木下则为杳；如“西”），即栖字，鸟在巢上形，日西则鸟归巢，故又为东西之西；如“巢”（），巛象鸟形，臼象巢形，而在木上；如“工”），工所用之器也；如毋（），即贯字为宝货，一穿之也；如“串”（），两口为干肉，而以物串之；如“宁”），为积伫之状；如“”（），即保字，亦作襁褓之褓，由前则为抱子形，由后则褓形也；如“”），即豍字，舌出唇外也；如“”），即含字，如舌形，又为菡字，花蕊也；如“亦”（），即掖字，两臂夹物；如“”，即攀援之攀；如“舁”），两人共举一物也；如“”（），即供揖之揖；如“亘”（），二象两岸，中一舟，从此抵彼为亘也；如“不”），如“至”（），皆藉鸟形以指事，“不”之“一”象天，谓鸟上翔不下也，“至”之“一”象地，谓鸟下至于地也；如“为”（）、如“能”），“为”象而母猴形，“能”象熊形，猴属与熊属，为动物中最有作为及最有能力者，近世达尔文进化论，谓人类从人猿类演进，今览“为”、“能”二字之形，当即人猿一种，可为达氏说之滥觞。

（三）会意。如“天”（），从一大而又有垂象之形；如“元”（）、如“无”（），元为天德万善之长，即所谓天则也，无为天之本体，凡事物之一切作用皆在于无（见《老子》），故以天缺西北代表之，此二字皆为天之用辞。盖造字之初，有一体辞，有一用辞，或数用辞相为附属，说详后。如“古”（）、如“信”（）、如“”（），十口为古，十为数之终，从最初至今，口之相传者曰古，十举最延长之成数也，因此而有人言为信之信，即谣字，歌之不用丝竹而出于肉者为谣。如“词”（）、如“音”（）、如“章”（），词，言之各有所司者也；一言必有一音，故从言从一；乐竟为一章，十为数之竟，故从音从十。如“共”（），四手相交也，取一同下手之意；如“戒”（），两手持戈为戒，戒严也；如“看”（），凡视远者必以手加目；如“集”（），群隹在木上为集，鸟之短尾者为隹；如“”（），即瞿然之瞿，受惊瞠目之意；如“暴”（），曝字是也，上为日出，下为两手米以曝之也；如“采”（），即采字，以手爪收禾也；如“舀”（），从舀物之意；如“弔”（），古者葬具未备，陈尸于地，恐为禽兽伤残，唁丧者执弓以助孝子驱除为弔，故从人执弓，犹挽之为执绋也；如“稤”（），掬米之意；如“尉”（），即熨斗之熨，“”为夷字，平也，“”、“火”为手执火，熨物使平也；如“灾”（），火起室中；如“吴”（），从口，即倾仄之仄，与“”、“夭”相对，夸言也，又大言也，故吴亦作“”；如“纆”（），即深则厉之厉，履石渡水之意；如“”（），此陷溺之溺之正字，从人在水中，溺则为弱水，而便溺之溺，应作“”；如“畜”（）、如“牵”（），“”，古“”，即字，田者为畜，牛者为牵，古者每以牛为畜之代表，故“牡”、“牝”、“特”等皆类是。如“料”（），以斗量米；如“告”（），即梏牛触人角，著横木所以告人也；如“启”（），从户从口，门开也；如“”（），即辟之“”，耳语也。如“莫”（），即暮字，日坠草莽（）中也。如“昔”（），即腊字，日曝残肉也；如“班”（），即班爵之班，王者以玉分封诸侯，班，分玉也，故从双玉从刀；如“后”（），高拱于中者为后（按：后即後字，始于夏，继体者称后氏、后王，省称曰后，而后之偶曰妃，所谓后妃之德，即言王所偶也。旋移而为女君之专称矣），“司”（），治事于外者为司，故二字相反对。如“舌”（），为口辩干涉者为舌，故从干从口；如“叶”（），众议协同为叶，故从是从口，与“古”同意，此衡说，彼纵说也。如“孚”（），即孵字，以爪覆其子也；如“正”（），止此一道或一理者为正，而反正者为乏；如“”，即代数正负之负字意。如“臭”（），即嗅字，从鼻从犬，盖动物中嗅觉莫灵于犬也。如“益”（），即溢字，水出皿上也；如“喿”（），即噪字，群鸟鸣于木上；如“旦”（），日出地平线上；如“秉”（）、如“兼”（），以手持禾为秉，并持二禾为兼；如“寒”（），从人在宀（屋宇形）下，以草上下荐覆之，而下有冰。如“穿”（），以牙啮成穴也；如“突”（），犬自穴中骤出；如“窜”（），鼠匿入穴中；如“碆”（），即跋字，犬走而足被曳也；如“坐”（），从二人在土上，古席地而坐也；如“牢”（），从牛从冬，逢冬另则归牛马于牢；如“”（），隹上有毛角为角鸱；如“父”（），以手举杖之形，故又为男子年长者通称；如“刍”（），既刈之草，包束之，草分为两而各包之，便于担荷也，“勹”，同“包”。如“”（），古折字，从斤从草，变草为，已见其为已断也；如“篬”（），即奢字，大且多也。

按：会意之诠释及类别甚繁，散见六书专书，不胜坐举，兹惟举习用与稍有兴味者，略载一二为例。

（四）转注。转注之说，人各不一，或以役它为谐声，役己为转注；或谓如水之由两器辗转相注，其实不出乎许君所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者。质言之，即数字而一意也。故甲可以注乙、注丙，而乙、丙亦可以注甲。如“父”（）之转注“尹”（），父为家长率教育者，而尹为民长，故皆从，谓执事也。如“可”（）之转注“叵”（），叵，不可也，又见谐声，反可为叵。如“从”（）之转注“比”（），又转注“北”（），“从”、“比”意同，“从”、“北”意反，南向为正，北与南相反，故有违背之意。如“身”之转注（、），即殷字，谓转身也，《诗》云：“殷其”，殷，雷声之转也。如“见”之转注“艮”（、），艮，目不见也，从目从人，人反身则无所见。如“仄”之转注“丸”（、），转仄为丸，因为圜转义，引之为弹丸、药丸之“丸”。如“四”之转注“六”（、），天数五，一、三、五、七、九，阳奇也，二、四、六、八、十，阴偶也，古人四作“”，六继四，故加注于上以别之“”；若五之于三、九之于七，则皆少变其形，以相识别也。如“子”之转“”（、），即脱字，子顺生如脱也，象子下出，《说文》云：“，不顺，忽去也，从倒子。”子正文为“”（），故倒“”为“”，周伯琦曰：“子不顺生，有之义也。”如“方”之转注为“曲”（、），方之籀，而曲之正文为，《说文》：“，象器曲受物之形”，古文作“”、“”、“”，轨曲也，隶作“曲”。如“”之转注为“”（、、），即绝字，断丝也，象丝而绝之；，俗作“继”，续断也，反绝为继也。如“门”之转注为“卯”，卯之转注为“”（、、），卯，莫饱切，象门之两也，借为寅卯之卯；，与久切，从塞其通，阖之义也；日出乎卯，日落于，万物出乎卯入乎，故而阖也，别作“酉”。如“之”之转注为“鰂”（、），鰂，即匝字，草根也，草未出地，根延蔓周鰂，故以倒为义，者，草之生于地上也，故从一。

同一物也，而命之者不同，则字不同；同一事也，而称之者不同，则字不同；即如同一持字，分别如下（采用龙氏《发凡》）：悬持曰挈，胁持曰窫，阅持曰揲。又如：揃、、批、揤，皆脁也；、媛，皆美也；娱、，皆乐也。

按：转注有谓同于谐声（即形声）者，其实绝不相混；或又谓同声者为转注，异声者为谐声，义亦未安，彼持此论者，大抵多误会许君转注为“考”、“老”之意。岂知“考”、“老”仍以形意相转注，而声音不过偶合，不能即援以为例，而合转注、谐声为一也。兹别列谐声于后。

（五）谐声（一作形声）。汉许慎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唐贾公彦曰：“谐声者，即形声一也，江、河之类是也，皆以水为形，以工、可为声。书有六体，形声实多，若江河之类是左形右声；鸠鸽之类，是右形左声；草藻之类，是上形下声；婆娑之类，是上声下形；圃国之类，是外形内声；衡衔之类，是外声内形，此形声之等有六也。”元杨桓曰：“形声者何？形者，非专指象形而言也，盖总其象形、会意，以宾主言之也。”又曰：“形声者，承转注不足而作也。声者，名也，谓万事万物之名也。物主乎形，事主乎意，盖有此形必有此声以为之名，别称呼，以明其形有异体而意有异用也。”明赵则古曰：“六书之要在乎谐声。声原于虚妙，于物而无不谐故也，然其为字，则主母以定形，因母以主意，而附他字为子，以调合其声者也。”原夫造谐声之法，或取声以成字，或取音以成字。声者，平、上、去、入四声也；音者，宫、商、角、徵、羽、半徵、半羽七音也。有同声者，则取同声而谐，如“倥”、“铜”而谐“空”、“同”，声之类是也；然无同声者，则取转声而谐，如“倥”、“洞”而谐“空”、“同”声之类是也；无转声者，则取旁声而谐，如“叨”、“江”而谐“刀”、“工”声之类是也；无旁声者，则取正音而谐，如“箫”、“昵”而谐“肃”、“尼”音之类是也；无正音者，则取旁音而谐，如“知”、“威”而谐“矢”、“戍”音之类是也；有惟取同音而谢者，如“风开”而谐“凡磈”之类是也：此其大略也。若其别则有声兼意，如“礼”、“贯”之类；三体四体，如“归”、“微”之类；又有左定意而右谐声者，“松”、“柏”之类是也；右定意而左谐声者，“鸡”、“都”之类是也；其或定意于上而谐声于下者，“莲”、“雪”之类是也；定意于下而谐声于上者，“群”、“常”之类是也；有形定于外而声谐于内者，“园”、“国”之类是也；意定于内而声谐于外者，“徽”、“与”之类是也；有从声之文散居而卒难认者，“”（音干，从旦从，音偃）“黄”（从田从声，古文光字）之类是也。其言之于“语”、“论”，寸之于“寺”、“专”之类，则谓之因母以生意，其口之于“园”、“圃”，晶之于“”（星名，同参）、“”（星名，同辰之类），则谓之主母以定形。又有谓从声而省者，盖省文，有声关乎义者，有义关乎声者。如“甜”之从舌以为义，舌之所嗜者甘故也，谓恬之从舌则非矣，盖从“甜”省为声而关于义者也。如“营”之从“荧”，省声也，以“吕”为义而关于声故也；谓“劳”之从“荧”则非，盖从“营”省为义而关于声故也。谐声之道，既有无不谐之声，又有累加之妙，如“读”字主“言”以为意，从“卖”声以为声，则“卖”字主“贝”以为意，从“商”以为声，又“商”字乃主“礒”以为意，从“六”以为声矣。“”字主“攴”以为意，从“学”以为声，则“学”字主“”以为意，从“”以为声，又“”字乃主“子”以为意，从“爻”以为声矣。此又累相加而不厌烦者，此谐声之道所以无穷也。

（六）假借。汉许慎曰：“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南唐徐锴曰：“假借第六，五者不足，则假借之，古人简易之意也，出令（去）所使令（平）于德，或长（上）于年，皆可为长，故因而假之。”若“依”在体为“衣”，“巾车”为“巾”之类也，此圣人制字之大伦。而中古之后，师有愚智，学有才拙，智者据义而借，“令”、“长”之类是也；浅者远而假之，若《山海经》以“俊”为“舜”，《列子》之以“进”为“尽”也；又有本文已没，假借独行，若“春秋莅盟”本宜作“”，今则为“莅”。“省”者，减“”之字，今之“”字世所不行。杨桓曰：“假借者，承形声不足而作也，取彼之所有济我之所无之谓也。”六书之假借，犹五行之器用焉。其体一十有四，曰声义兼借，曰借声不借义，曰借义不借声，曰借谐声兼义，曰借谐声，曰借近声兼义，曰借近声，曰借谐近声兼义，曰借谐近声，曰因借而借，曰因省而借，曰借同形，曰借同体，曰借而复借。明赵则古曰：“假借之所以别有五，而生有三，曰因义之借，曰无义之借，曰因借而借，曰同音并义不为假借，曰转注而假借，此五者假借之所以别也。”因义之借者，如：“初”，本裁衣之始，而借为万物之始；“状”本犬出之形，而借为凡物之形是也。无义之借者，如：“易”，本蜥易之“易”，而借为变易之“易”；“财”本财货之“财”，而借为财成之“财”是也。因借而借者，如“商”本商度之“商”，既借为宫商之“商”，又借为商贾之“商”（商贾之“商”本作“”，从贝，与宫商之“商”别）；“之”本“之”，《说文》“之”字，训出也（象草过草枝，茎益大），草之“之”既借为“之往”之“之”，又借为语词之“之”是也，是谓托声。同音并义不为假借者，如：“台说”之“台”，同“怡”，即“台我”之“台”，皆得从口而为义，从目而为声；壬儋之“壬”（同“任”），既象治任之形、壬娠之“壬”（同“妊”），亦象怀壬之形是也，是谓反生。转注而假借者，如：“顷”本六（音侧）顷之“顷”，平声同“倾”，转为顷刻之“顷”（上声），因顷刻之声而借为顷亩之“顷”，“过”，本过踰之“过”（平声），转为既踰曰过之“过”（去声），因既踰曰过之声而借为过失之“过”是也，是谓兼生。假借之旨不明于世，以至书然燎之“然”更加火，州渚之“州”复加水，“果”字有草，“须”字有髟，如此之类，何可枚举？尚奚论丁宁之类不用口，车渠马甾之类不须石哉？朱谋玮曰：“假借因义理相通，而该括同异，甲乙子丑之类。”

书契之说

书为六书，契为符契也。书为通常之用，而特定之交涉则用契。或谓书用于人事，契用于神事，即后世所传之内文、秘字、符等是也。卦象则兼用于神人之间，故明程智谓符皆出于《连山易》中（智说无可据，大约因殷用《连山易》，而殷俗尚鬼，故附会之耳）。

案：半开化之国，皆崇信符咒，如印度之梵天秘字，犹太之所罗门壶，而我国则谓出自三皇、轩辕文命，尤为方士所传述。盖古者人智未启，见一切天然变化，辄疑有鬼神司之，莅民者遂利用之，以生其敬惮之心，其尚符咒之意，与图谶辉梦同。黄帝大革命，禹变官天下之局，皆创为非常，则所以牢笼其民之术，不可不周，故方士所依附者，未必皆无本也。黄帝一派，存于九巫，及医术之祝由、符水两科，禹之蒙子，则为墨翟，《墨子》内外篇，即发明禹说。（外篇即今所传之《墨子》，内篇则为《五行枕中记》，汉唐方术之士所奉为秘笈者也。《神仙传》之玉子，即墨子，墨子一称钜子，钜、玉、墨一音之移转也。墨之术传于刘安，安亦有内外派篇，《鸿烈》为外篇，而《鸿宝万毕》为内篇。再传为葛洪，葛洪受墨子之术于郑思远，故其著书亦全仿《墨子》。）至汉晋间，梵教西来，而迂怪之士，遂杂取古九巫所遗及殊域所输入者杂用之，托言神授，而昧其所出，如张陵、寇谦之之徒是也。符之所以使人迷信者，则以役鬼疗疾，往往著效，而其所以效也，则有数因：（一）人之心力最大，不论诚妄，心力所至，可以超物质而感动一切。（二）创造者皆有极高之思想，极深之经验，而其经验、思想必有特征，反非今日文明时代之人所能梦见者（今蛮俗禁咒之术尚有神秘不可思议者）。（三）今日科学虽已发明，其脑中遗传迷信之性质，终不能尽去，且诚信与迷信之界限，实际上亦不能分析。信宗教者固为迷信，信科学、哲学者，亦未始非迷信也。盖现在之所谓迷信者，在过去时代固为诚信矣，则至未来时代，今岁为诚信者，安见不仍为迷信乎？（今物质科学已渐进为精神科学矣）故挟此术者，正利用此迷信之心力以见功也。（四）用之有效者，必己之迷信力与人之迷信力，皆积至极点。（如现行之催眠术，其要诀则在受术与施术者之信仰，而方士持术必净身心口，意反此则无效。）（五）施持符咒者，必摄东方祖气及先天罡气。人之生活力，本于太阳。东方，向日也；罡气则科学家所谓“依的尔”及“爱耨尔基”者也。（六）符之性质，在文字契约间；咒之性质，在言语音乐间。文字契约，仅可谓形下交涉之用，而形上之交涉，则以符补助之。善措词者，可激励他人之意志，善奏乐者，可感动一切人物之性情。言语有意可寻，而音乐则惟声浪之波动，而其激刺之力，反大于言语者，兽舞鱼听，固出附会，然今日声学发明，知一切有机、无机物，皆与声音有关会，如灯光可使明暗，空气可使通塞，皆信而可征者，而草动铁跃，不足侈矣。盖有意识之感动有限，而无意识之感动无限也。陀罗尼之译音不译意者，其亦深明其旨也夫。

文字之母

文字之出生，可分为两途：一出于自然者，即所谓仰观俯察，循兽蹄鸟迹之文是也，而若云书、鸟书、龟书、穗书等，殆不下数百种，其中不无佉梵体制参杂，叠经变迁不能识别矣。其出于人事者，大约又可分三类：（一）结绳。结绳之用，大事作大结，小事作小结，毕一岁而省之，则其作结之方式必种种不同，古文会意、指事二类中，有作结形者，当即依结绳旧法。而作结之式，至今通行于社会者，尚有百余种，盖其来远矣！（二）言语。言语本于声音，声音虽出于自然，而言语则有人之意识运用其中，故人类愈进化，言语愈复杂。虽然，名词之特别者，仍未离于自然也。今文字中最切近之称谓，如：“父母”、“尔我”之类，几于四海相同，而特别名词中，若“牛马”、“鸡鸭”、“鸦雀”之类，皆就其鸣声而成音。又若用词中打消词及否定词之“无”、“蔑”、“莫”、“未”、“靡”、“罔”等，固为一音，而并无专字，其用意较此稍重者，则为“不”、“勿”、“弗”等，稍轻者则为“非”、“微”、“未”等，其实不过“无”字之一音一义而稍加分别耳。即如代名词中之“此、斯、是、之、诸”，亦同此例。盖此种皆在未有文字以前，言语中所习用者，非如一切名词有形可象，有事意可陈，故无专造之字，而文字中又不能不用，不得已随意取音声相近之字转辗借假。音声五方不同，故假借

之字亦不同。（又：古人专名词中尚多有音而无意，如“披之”为“勃”，“申包胥”为“棼冒苏”，“伏羲”之“伏”为“风”，庖、巴、华、胥之类。）欲求言文一致之方者，当于此注意焉。（三）歌谣。歌谣为文学之初祖，为言语发达之一种，所以表绝对的感情者也。而文字中之有声音而无意义者，大半出于歌谣，通常如“兮”、“乎”、“耶”、“只”、“猗”之类，特别者如“妃”、“呼”、“”之类。

文字之三变

凡事皆由简而繁，由浑而划，独文字不尽然。当造字之始，有一体辞，必附属数用辞以为区别。指事、会意两门，大都为此而设。有相对之词，如“左右”、“攀拱”之类；有反对之词，如“司后”（“后”与“後”通，后，王也，此语窻于夏时，禹始称王，其承统者谓后王，又曰后氏去王而单称“后”，犹君上臣下之单称“上下”，内子外子之单称“内外”也。后之配偶则曰后妃，渐且去妃而单以“后”为妃矣）、“正乏”之类；有类别者，如“牝牡”（牝牛为牝，牡牛为牡）、“雌雄”（雌鸡为雌，雄鸡为雄）、“初、首、基、胎”（初，裁衣之始；首，人生之始；基，建筑之始；胎，生殖之始）之类；有继续者，如“本、末、朱、东、杲、杳”之类；有象其动静者，如“不、至、行、步”（行，平行貌，两股两足皆动；步则接续而动也）、“”（丑略似人之乍行乍止也）、“辍”（车之乍行乍止也）之类。又因生女为姓（从父为氏，从母为姓），故姚、姒、姬、姜皆从女；因生计在游牧，故以美、义、善、羡为品词；代价用“贝”，故赋、财、赁、贷、贾、卖皆从贝；以齿纪年，则曰龄；以禾纪年，则曰年。如是者不胜枚举，应用者苦其繁重，于是别设一普通简便之法，则即以一体词为一用词，或数用词而无需他词支配之（如：“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亲其亲”、“长其长”、“老吾老”、“幼吾幼”、“乐其乐”、“利其利”、“入其门，门无人焉”者之类）。于是词之有一体而必附一用者，为专门考订家研究之资，而社会所通行者，则惟就一词之清浊轻重以分体用，则由此可见古时文字，有专门、普通之二种。惟论文字者无专书，不能一一分析，此一变也。前者虽部位分明而苦其繁重，后者虽较为简易，而既病其含混，且印于人脑者，不无以水济水、琴瑟专一之惑，于是而有形声、有假借。形声仍出于前者，不过合数字体为一字体而已；假借出于后者，不过体变代音变而已，此一变也。以上皆一部分及应用之变化。自古文变而为大篆，大篆变为籀，籀变为小篆，小篆变为八分、隶、楷、章草，全部体制，皆渐次改移，而汉人作字，又偏于形式之观美，不顾本旨，于谐声、假借外，又多一种影射之字。许君著《说文解字》，虽愈力矫其弊，然以小篆为主，而间附古文，已非先河后海之意矣！然赖有此书，而六书源流始可寻溯，要不得不推为仓沮之功臣也。然而体制既殊，用例亦乱，前所谓普通、专门者，又混合不分，各从其习惯。汉晋以下，盛行楷书，楷书中又多变迁，而治文字者，文学之性质一变为美术的性质，其稍知考据者，又不审名与字之分别，虽多所发明，而千头万绪，令人眩惑，浸成今日无意识的文字现象，此一变也。

有新字而无新名

名为实体，故有一事物必有一名。事物日趋于烦复，则名亦必日有所增，此世界文字之通例也，独我国不然。通俗所用不过三千字，官府所用亦不过五千字，文人学士所用者亦不过万字，惟通俗及官府所用者间有一二新名，而文人学士无取焉。文人学士所用之万字中，助字去其三分之一，熟语去其三分之一，而余其所谓名者，或已无其事其物而用之如故焉，或本非其事其物而用之如故焉，而欲求一实当现在所用事物之名者，几无有焉。大抵文格愈高者，其名愈古，文格愈雅者，其名愈泛，故文学专家之文，离奇诘屈，索解人而不得者，非意之不可解，实名之不可解也。略举其例：如国家之名，封建时代所以定诸侯、大夫之权限者也，今则凡有土地人民者，概称为国家矣；自秦至今，以更帝制，而王家、王室、勤王、尊王仍袭用“王”之一名；中央行政处曰省，其在外而对于此者谓之行省，今第以行省为省，而内省之名则废之矣。唐分天下为十八道，今已改行省，而监司之掌兵权、盐榷者，仍称曰道，谏官之纠察地方官吏者，亦称曰道；明代已废置相，今之大学士实君主之记室耳，而仍有相国之称；三公、三孤皆为帝师，今则悬为名誉虚衔，俾老而伴食者窃此以自娱，且加及目不识丁之武夫矣；中书省，宣传中旨之处也，而今为职衔，且分为内阁中书及中书科中书，而以古之舍人当之矣。以自然物言，五金中铜、铁、铅、锡皆有专名，而独黄金则仅称为金；墨为黑土，煤为植物余烬，今乃以煤为墨，以墨为煤矣，煤与墨之互相易称，大约由于音声，如美洲之称墨洲是也。以生物界言之，竹之夭斜者为“笑”，木之不直者为“枉”，草之不治者为“无”，而今则专用为喜悦之容、冤抑之事、荒秽之象，及有字之反对形容词矣。羽族之长尾者曰鸟，短尾者曰隹，今则羽族皆称鸟矣；生物之弋获者曰禽（与俘虏意同），今则专以飞禽为禽，而禽获之禽则增手旁而为擒矣。至于寻常日用一切事物，其无专名而勉强假借者尤多，如文字已用纸笔，而仍称为简编。席地之制已废，而宴坐仍称为筵席；即坐字之意，亦为二人坐在土上，今并不席地，而仍称曰坐，且独坐亦曰坐。又若规矩、纲纪、道术、范围等字用之甚繁，而皆非其专名也。夫一名而兼数职，则其本职必至抛荒，一字而经数变，则其原字必难辨别。乃名之不变者如此，而字之屡变者又如彼？尊古者既拘滞而不通，徇俗者又凌杂而无次，久而久之，此寥寥数名，持之以对待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之无限事物，将成代数学上之符号，其于文学之应用，便乎？不便乎？固可不言而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