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学定义
文学之名,始于孔门设科。顾言卜仅以诗礼闻,别无撰述,似与后世之所谓文学家者不同,然鸟兽草木,实开百家词赋之先,制度威仪,亦为累代典章所窻。而盛衰兴亡之迹,首记风诗(子舆氏言《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易象》之文,概名周礼(《左传》:韩宣子适鲁,见《易象》、《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故就形式言之,则有经史子集之区别;就作用言之,则为词章、考据之纷歧;而由流溯源,略名考实,则虽谓中国文学皆范围于孔门《诗》、《礼》之中而不过,无不可也。惟是天演公例,万事万物,必不能永守单纯,而不生变化。同一饮食男女之根性,而文野天渊;同一轻养淡炭之原行,而动植亿兆。况语言思想之发表者,虽一人之身,刹那之间,伴脑中细胞而更递起灭,无未来之可留,无现在之可见,因之,其结果亦千差万别,各各成统,各各立标。故欲定一文学之界说,则象纬无其纷繁,蛛网逊其纠杂。循今则銩古,竺旧则违时;用演绎法,则近武断,而疏漏必多;用归纳法,则涉更端,而结宿无所。是以稽其成迹,虽由一本而来,而测其前途,终无大同之望。无已,姑就历史之习惯,以定其称谓之异同,亦如国家徽帜之兴亡,吾人姓字之存灭,人云亦云,无所弃取厚薄于其间,庶几便覆按而息聚讼乎?
文与文学
文之一名词,其义纷繁。书契肇始,凡一名为一文。其后,则或对于质而言,天地万有一切表象,皆谓之文;或对于武而言,而又可分为属于德性及属于作用之二种。前者如文武、圣神、文思、文德之文,后者如文治、文明之文。又对于礼、对于行而言,如博文约礼之文(约礼之礼当训礼法),又四教中文行忠信之文。至孔门之所谓文学者,实以文与学对举,非如后世以文为一种特别之学。盖文则仅限于“诗”、“书”、六艺,而学则心传口授者,皆属之。惟对于德行、政事、言语,其义皆若骈枝,不易分析,故可合为一名词。至范晔始于《儒林》之外别传《文苑》,则以训诂、注疏为学,排比敷陈为文,而文学且为朝廷用人之一科目,浸假而文与词赋分,浸假而文与笔分,浸假而俗文与古文分,区划日严,容积日狭。而文学之名,遂为治六艺者所不屑比,而又不容审美识小者入其范围,尊之者则曰载道之器,薄之者则等诸博弈之用心,皆无当于文学之真际也。日本大田善男所著《文学概论》第三章第一节云:“文学者,英语谓之利特拉大(Literature),自拉丁语之(Litera)出,其义为文典,为文字,又为学问,次第随应用而变。支那之所谓文学者,其义颇泛,大约多自学问一方面解释,至近时亦用利特拉大之义。故欲知文学一语之定义何如,当先知其从来之定义之非一定。即如在罗马时代所谓达克士(Taeltus)者,文字之形也;所谓苦因地仑(Qiutians)者,文法也;所谓西在洛(Cieere)者,学问也;而支那文学之无一定定义,与罗马时代同。”又附述各家文学之定义解释而为之批评曰:“巴尔克之说曰:‘文学者,记录聪明男女之思想感情,排列以娱读者者也,而散文则具文致与特质,且精细注意,使言必有物,不然则不得云文学。’由是观之,(一)文学之本质为思想感情之记录,(二)以娱读者为目的,(三)散文文学必有限制。然此定义似未完全,何则仅曰思想,范围甚广,且不问其内容如何,而仅以取悦于人为事,果可得包举文学乎?阿诺图之说曰:‘文学者,诸述作之总称也。为告特别之人而有所述作,非仅以事物、符号用为言语也。盖采有兴味之题目,用思想之搬运器,及表章之言语,以鸣其赅括之知识、普通之人情者也。’此定义较巴氏稍近正鹄,然所发现者尚多不完全。盖此二家对于文学之定义,所解者不过‘诗’而已。夫诗虽为文学,而文学非尽于诗,文学之范围,大于诗者多矣。狄比图松之《新编字汇》,则以为‘文学者,虽确为学术以外述作之总称,通常皆限于美文’。科因西哀所著《亚力山大扑浦论》中有曰:‘文学有二:一知之文学,一情之文学。前者以教人为事,后者以感人为事。知之文学为舵,情之文学则棹与帆也。’”案:狄氏之说,不免空廓,科氏虽分文学为两方面,而漫云知之文学、情之文学,究不能知其内容之何若,且所谓知者,果能包含于文学中否,亦不明瞭。
然则何谓真文学,就最新之解释,则烹苦斯德氏所著《英吉利文学史》,其解释文学最详,附见大略于下:
文学一语有二义:(一)通义,而仅属于书籍一类,从拉丁语之Litera出,记录、叙述、写本、典籍等皆属之。就此以为解释,则不关其主题及价值之如何。苟为国民产出之书籍,皆可谓之国民文学。(二)狭义,以文学为特别之著作,而必表示其特质,从此以为解释,则文学之作物,当可谓垂教云。即以醒其思想感情与想象,及娱其思想感情与想象为目的者也。文学者,因乎读文学者之阶级,无一定之标准,而表现之技巧,断不可少。盖文学为美术作品要素之一,与绘画、音乐、雕刻等,皆以描写感情为事,就此点言之,则文学者虽出于垂教,以智识为最要目的,而与平常之教科书不同,故文学之关系于科学、历史者诚不少,而当其用之,则必选其能动感情、能娱想象为要。然则文学者,扫除偏际之特殊知识,而喻以普通之兴味,以发挥永远不易之美之价值者也。如索斯比亚之史剧、楷雷之《法国革命史》、铿须及麦夸雷之论文,皆具备以上之条件者。
上之解释,详密不漏,凡诗歌、历史、小说、评论等,皆包括于文学中,颇觉正确妥当。盖不以体制定文学而以特质定文学者也。兹即取以为释文学之标准,更以其所谓文学之特质者,列举于后。
(一)文学者虽亦因乎垂教而以娱人为目的。
(二)文学者当使读者能解。
(三)文学者当为表现之技巧。
(四)文学者摹写感情。
(五)文学者有关于历史、科学之事实。
(六)文学以发挥不朽之美为职分。
此外虽有他之特质,亦不能出以上之范围,而此六种之意味,虽不无重复,要就各种之主脑而有差异,今即分释之。
第一,文学之目的,存于娱人之点者,虽言人人殊,而大致要无可疑,且更有主张文学为无教化与他之目的者,如图藤氏之说云。使事实得真确表示者,科学之目的也。通人感情而导以最高意识者,艺术之职分也,文学属于艺术者也。要而言之,文学之属于后者可勿论,而其目的大约可分二种:主“唯美派”说者,则谓一切艺术皆独立,无他之目的,而仅有自己之目的,其于他之一方面,则赋与娱乐而已;而主“教训派”者,则谓文学非仅娱人之具,不可不兼以教化人心为目的,图藤氏亦主张此派也。然以教训为文学目的,终觉勉强,盖文学概属于情的一方面,其于知识及意志不过取为资料,而非其本职。虽文学之影响,非无助成情育之力,然与一切科学等视,以教化为目的,则尽职分以外之职分矣。
按:此说盖谓文学之职分,以感动人情为主,属于情之范围者美也,故文学属于美学之范围,所谓赋与娱乐者,即超美之快感也。对于文学之快感,与对于绘画、雕刻之性质同。
第二,立读者之标准,当为一般的,而非特殊的。薄士纳所著《比较文学》有云:“文学者,与其呈特别之智识,毋宁呈普通的智识。”莫雷之说亦同。
按:所谓一般者,非平庸之意,而为普通之意。盖不用普通资料,则种种学语,非专门名家者不能辨,而文学晦塞,不能动人之感情,文学固以幽深玄妙为上,要当使人耐解,不当使人费解也。此论似与吾国文学性质不合。因我国文学,往往以索解人不得者为最有价值,然就正当言之,曰“文衷于理”,又曰“文生情”。情也、理也,即一般的也,则与此说亦未尝不合焉。
第三,表显之技巧,为文学必不可缺之原素,如朋科斯德之《文学形体论》曰:“文学的作物,有表现之美与力、个性。”
按:所谓表现之美者,非特文学之内容宜美,即其外形亦不可不美也。所谓表现之力者,即扪之若有棱,听之若有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也。所谓个性者,凡大文学皆有自己特别之体裁与风尚,所以表显作者特别之性质者也。
附:文体与人格
文体与作者之人格,有不可离之关系,虽富于模仿力之人,往往沿袭他人之体制,然体制虽模他人,而其文之内容,必现作者个人特有之影,而有诸内者形诸外,其表面亦露特色。世人之于文学,往往重视内容,而轻蔑外形,可谓但知二五而不知一十者矣。试取从来大文学家之著作观之,仅有表面同一模范,而字里行间各各现出其人之特性者,不足为表现技巧之明证哉!(详见文学与人格节)
第四,文学以描写感情为主。此指文学之精髓言。泛言之,可谓思想之处理云。纽门博士曰:“科学为事物之对手,文学为思想之对手。”人之心理上有知、情、意三方面,而发现于外部者,行为与言语也。广义之文学,由于言语,知、情、意皆可从此发现,而由上节观之,则文学可分二种类:(一)知的文学,(二)情的文学,而美之文学属于后者,以感情为最精之本质,其分别如下。
附:知的文与情的文之异
知的文为分析的,情的文为会意的。分析云者,虽细致曲折,必条分缕解,会意则寄神情于字句之外,而使人直觉者也。前者取教之态度,后者取感之态度;前者以理解为目的,后者以激动为目的。故分析的文学,言语必求其明澈,章节必求其简要,使人人能领会作者之意;会意文学则不然,语必出以蕴藉,体必出以奇特,令深者见深,浅者见浅,领会于文字之外。例如“某山当经纬若干度以下,高出海面若干尺,其体积为某形,闪石含某种矿质,有植物某科之草木,有动物某科之禽兽,居民为某族”,此知的文学也。若情的文学,则云:“其山高出云表,蔽亏日月,俯瞰沧溟,混沌一气,凌神皋,接帝座,从下界望之,若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异卉佳木,珍禽宝兽,充禼其中。盖仙灵往来之窟宅,阴阳时会之奥府,居之者盖不复有人间世想矣。”然则知的文与情的文,其思想出于一原,而若此差异者,一则于真的一方面推阐,一则于美的一方面发挥者也。
第五,文学之资料,不能不取于历史、科学之事实。然思想感情为主,而事实为宾,其轻重缓急,必当审择。若为资料所累,其记事也,如断烂朝报,其体物也,如市侩簿记,而内无情致,外无藻彩者,不得谓之文学。
第六,文学须发挥不变不易之美,则价值贵而可历久常新。或趋一时之风气,或投流俗之嗜好,非不烂然可观,然朝荣暮落,有如蕣华。非特于文学史上无价值,且无生命,故所谓不朽之美者,必能通古今中外一致之感情,不随时序而变迁。趋时者非美,违时者亦非美,谐俗者非美,戾俗者亦非美,此中消息,固难为率尔操觚者言焉。
要而言之,文学从两要素而成:一内容,一外形也。内容为思想,重在感情的;外形为文词,重在格律的,而格律仍须流动变化,与他种科学之文不同。外形不论,而就其实体(即内容)言之,其人之思想有三方面,即真、善、美是也。美为构成文学的最要素,文学而不美,犹无灵魂之肉体。盖真为智所司,善为意所司,而美则属于感情,故文学之实体,可谓之感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