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氏曰：“不为天下先。”诚至言也。夫开物成务之功，岂不甚伟，而老氏愿悬为厉禁者，诚以创为非常之举。虽其难其慎，尚惧后世之仍其弊也。况出之以率意，杂之以私见，其祸尚可胜言哉！成汤之革命，仅驱故君于三萯之国，牧野功成，则元首悬于大白矣。当涂受禅，山阳令终。典午以下，则必以尧、舜之血注劝进之杯，为虞夏新天子寿矣。刘渊、石勒、拓拔、宇文、阿保机、阿骨打、忽必烈辈，入据黄图，虽存盗贼憎主之心，尚有鸡犬升天之愧。且其时视神州为行馆，故对于文学，亦不过如行馆中供张之具，朝设夕撤，不甚留意。若夫奄有大物，亘数百年，雅习楚咻，已尽羿道，以匪种必锄之惯技，合之以齿马有诛之旧章。似引擎之添设，雷霆万钧之力必愈强；如酸液之互溶，金石消烁之性必愈烈。遂演成此第二期天愁地惨、泣鬼惊神之一重现象。捕亡之连坐，村落为墟；积逋之奏销，衣冠皆墨。谈者谓其酷狭惨烈，浮于广陵之同尽、戮城之再屠矣！而不知三朝文字之祸，更什佰倍屣于是焉！恭读《大义觉迷》之睿著，违例书目之纶音，及庄廷、戴名世、查嗣庭、吕留良、汪景祺、胡中藻、陆生楠诸人之爰书，而叹当时之文学界，盖与阿修罗场、奈落伽山无异焉！文学家之不解事者，既自磗文网，以膏兴朝之斧，其黠者遂相率蒙头改面，习为脂韦滑梯以避指目。于是有桐城之文派，有新城之诗派，有平胡、安溪之理学派，鼓吹休明，力求雅正，法圣尊王，一肃士气。内蓄杜矢伍鞭之志，而下笔则曰：天王圣明；躬蹈越货紸箧之行，而相勖则曰：成仁取义。并不恤取古人文学中单词只句，迹近忌讳者，涂改其词意，刊落其点画，以表其媚兹一人之忱悃。盖当其握笔展卷时，常若执法在前，匐匍对簿，又安得有凌古轹今之气概，笔歌墨舞之乐趣哉！士之富于脑力者，既蹙蹙而靡骋。风云月露之华辞，虽足排遣情怀，而颇厌其浮薄；格致诚正之剿说，虽为世俗珍重，而又病其空疏。而况措词失检，则报韩蹈海之语，皆成罪言；负笈偶多，则吟风立雪之场，亦干禁罔。遂遁至三千年以上，搜鼠蠹之丛残，遵虫鸟之遗迹，揭千古治经之谬，开近世掘史之风。穷“六书”正变之源，能握三余秘钥，扫五行祥之习，并为两汉功臣，盛矣哉！以今证古，无愧通经，果足用之称。自唐迄明，庶免读书不识字之诮。存录几溢于四库，明达辄聚于一门。我朝之考据与小学两科，诚炎刘以下所得未曾有也。玄冥秉令，而篱落有竞雪之芳；戈壁横天，而孤岛有长春之树。谓非第二暧昧期中之明星爇烛哉！所可惜者，汉家制度，难易华缨络之风；禹碣文章，不适玉牒金泥之用；九畴破碎，明夷无下访之人；四目淋浪，长恩有永悲之鬼。风会所趋，流品日下，但蹈好龙之习，渐无折鹿之才。鸮虽食椹，未变笑火之音；鼠解搬姜，仅果饮河之腹。在下者既日堕卑庸，在上者亦浸生厌薄。征文考献，视为优孟之衣冠；西抹东涂，等于儿童之游戏。尚不如唐世明经，悬为科目，宋人字说，颁于学官。更不如三弦乐府、八比程文，贵以当王，视为捷径。鼠朴有千金之价，刍狗得一日之陈也。是知凌岁寒之劲节，终不能与春卉比荣；跃水底之蕤宾，要不免为筝琶掩响。所谓英雄之能造时世者，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