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文学，有小劫一，次小劫三，大劫一，最大劫二。祖龙之焚坑，一小劫也。南北朝之分裂，五季之奴虏羼处，蒙古之陆沉全国，为三次小劫。汉武之罢斥百家，为一大劫。夫昔之异族，入主中国，每喜假右文之名，以饰其左衽之陋。即有凭吹求而逞淫刑，猜疑滋甚，学钩以同族，膇発难言。然不过喜人怒兽之故态，朝秦暮楚之颓风，虽为文学之瑕玷，而无损文学之真价也。况或蹄箌之交，未遍全部；或蛙紫之乱，不出百年。所据之力不厚，则所受之损亦微。纵蓄异心，终服旧化，视挟书偶语之禁有间焉。崇孔尊经，其名虽美，其实以宣尼之徽帜，扬祖龙、李斯之死灰；以“六籍”之秕糠，代张汤、郅都之束湿。盖秦之坑儒坑其身，汉之坑儒坑其脑；秦之焚书，焚其现在之文字，汉之焚书，并焚其未来之思想。三千年来文学之不能进化，谁尸之咎乎？谓非书契以下第一浩劫哉！其父杀人报仇，其子为盗，变本加厉，势有必至汉武之挟孔子以号令天下也。尚有田单神师世充周公之意，至明祖则直为刍狗之陈、俳优之戏。故酷吏之传，成于西京，而苍鹰乳虎之威，未闻一逞于文学界上。即史迁蚕室，为千古文学之奇辱。然别有罪状，非由载笔也。且被祸而后，当其持椠杀青，于宫阃之猥華、权贵之鄙恶，仍继其胸臆，绝无忌惮。使生洪武之朝，夷十族、磔百身，不足蔽罪也。长孺之戆直，长卿之讽刺，曼倩之诙谐，或抑其好大喜功之习，或逆其神仙声色之好。使生洪武之朝，言甫脱口，朝衣赴西市矣！犬马寇仇之法语，淫刑欲逞于瞽宗；燕泥庭草之忮心，当宣几奉为令典，可哀哉！尔时之文学界也，乍脱非族之腥膻，即罹独夫之毒螫，尚望有得见光明之一日乎？是以抒周、孔之情思，辨朱、陆之异同，坛坫尊严，门墙师济，几欲驾虎观而超鹿洞矣！然而其卫道也，则勇于贲育，而格其君也，则怯于处子。时丁标季，仅有念台、石斋诸公，挟尧、舜其君之资，而不免食髡钳其身之报，余可知矣！台谏之盛，无逾有明，汗青所录，牵连盈卷。朝上一封，夕关三木。金瓜铜杖，忍死须臾；黑索赭衣，投荒万里。甚至血肉糜于犴户，虫出谁收？妻孥没为鬼薪，覆巢无卵。视古之折槛席藁者，殆无以过之。然其所悻争者，不过夺情、议礼、建储诸端，而于国计之盛衰，反多漠置；其所指斥者，惟及左右趋承使令一辈，而于主德之隆替不敢质言。而又藉口风闻，多参蝆语。纵览十七朝之实录，尝怪黄麻所下逮者，一何其俚（张献忠之诏旨，世俗传为笑柄，其实明代中旨，大率类此，献忠稿有所本也。）；而青蒲所伏上者，一何其文也！无惑乎其凿枘而不相入也！明之文士，颇知合群，置酒论文，旁及时政，驰书通币，遍于四方。咳唾所及，朝野震若风霆；车骑所临，妇孺仰为泰斗。甚至科第之甲乙，九列之陟降，推毂枚卜之大典，亦无不为清议所劫持。其势力之大，几与近世文明国之下议院相等。以视汉诸生之举幡集于阙下，宋太学之鸣鼓达于宫中，使天子动容、百僚屏息者，殆有过之无不及焉！然而客气太深，内容难问，玉相杂，苗莠不分。上者尚未能尽消门户之见，下者且不免藉张城社之威。而况回护党徒笃于公义，株伐异己急于国雠，以至生政府之猜嫌，招宵人之反噬。天罡地煞，发星辰易位之杀机；旧蝗新蝻，成禾黍故宫之预兆。人之云亡，谁阶之厉。即其所张皇补苴于文学界者，上之不过扬康斋、白沙之余波，袭北地、信阳之故步；下焉者，则以选征声色为经纶，以酒谱茶、经为考据，浮慕四君之豪侠，重演六代之烟花，求其有卢骚之《民约论》、华盛顿之《独立文》之价值者，无有焉！即求华美儿之神话、索斯比亚之诗篇，能刺激人心变易社会者，亦无有焉！故其所谓社作者，虽假标榜之魔力，照耀于一时，卒与腐败之时文、表判、策论，同为朝荣暮悴之木槿而已。撰著之勤，莫侈于明，梨枣效灵，兰菊竞秀，或发汲冢之遗，或诩鯼之秘，州居部别，体段井然，直上旁行，眉目灿若。人负“六艺”之材，家传千秋之业，盖几于九流所不能网罗，七略且为之寒俭矣！然而，千裘并列，论值则不若一狐；五兵杂陈，杀人乃逊于寸铁。耽癖者故多造作言语之风，务得者更蹈细大不捐之弊。米元章之图画，半参赝本；孟东野之诗句，不过小鲜。师凿壁发冢之知，既心劳而日拙，炫镂金错采之观，又文在而质亡，虽多亦奚以为！然则三百年之造士，十七叶之右文，其所成就者惟此而已。焚灼所及，则珠玉等于甓；鞭策相随，则麟凤化为鸡犬。于是益信种恶因者之无善果焉！叙述文学历史至此，不禁气为之，血为之冷，而念此茫茫毒雾，横塞于文学之天地，使长夜不旦而七圣皆迷者，谁实为之？盖即汉族所就日瞻云，太祖高皇所留遗之大纪念也。吾不忍言，又不能不言，无已，为之下一语曰：暧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