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坑儒，坑伪儒也。汉高骂儒，骂俗儒也。伪儒可杀，而真儒不可杀，不然抱器行者，宁有凿坏术？俗儒可辱，而通儒不敢辱，不然鲁生、商皓，宁不为华士、邓析？若夫孝武之重儒，则惟恐其不伪不俗，而特悬标以招揽之，且多方以制造之。阳为诸梁之好龙，阴师梁鸯之养虎。因其则古称先之迷信，而钳以官师，戢其思王予圣之野心，而收为仆隶。其心术之工，手段之敏，岂焚书、溲冠者所能梦见？而文学界上专制之势力，遂能一劳永逸，与皇图共巩。盖文儒武侠，久为行政之仇，故揭橥周、孔之号，收拾余孽，以实行名、法家治标之激论。侠刚而难犯，则武健以除之；儒柔而易制，则阴道以饵之。子矛子盾，用术虽殊而实一。然南山落萁，西市席藁，文学之狱，已萌芽矣！且先民百氏之言，尚为令典所摈。则生其世者，又孰敢挟其语言思想之权，作螳斧抗者？自是私家著述，有因仍而无改革，明廷贡献，少吁稭而多赓扬。人文虽盛于当时，而黠者不免以俳优自全；气节虽隆于继世，而戆者无不以钩党贾祸。试观黄室移国，献颂者累万人，当涂受禅，劝进者皆硕彦。草玄之哲，而著美新，驯菟之孝，而坐党逆，亦可见百年来劫持于一王之制、一师之说，而不能自振也，有若固然矣！然而言语思想之自由，根于天赋；而演进之公理，又举世所同。虽有雷霆万钧之力，只能阻其前进，而不能禁其横溢。彼政界上立为大逆不轨之恶名，随以騡醢族诛之重典，而揭竿斩木之事，时兴于草野。况文界之散漫无纪，蠢动于无形者乎！野黄曰：“文治之进化，非直线形，而为不规则之螺旋形。盖一线之进行，遇有阻力，或退而下移，或折而旁出，或仍循原轨。故历史之所演，有似前往者，有似后却者，又中止者，又循环者，及细审之，其范围必扩大一层，其为进化一也。”以吾国文界言之，其理尤明确。文学至秦、汉后，似有中道而画、一蹶不振之势。其实止者自止，行者自行，退者自退，进者自进。其止也，正其所以行也，其退也，正其所以进也。譬之率师攻取者，前遇坚险，不能直往，士气久顿，奋欲一试，或绕道出奇，或人自为战，其攻取之手段方式不同，而攻取之目的则一也。故统一之形虽如故，而实质已乘涨力而四出。如星气喷溢，远日系而自结团体；如民族流徙，弃国籍而别殖新基。其力为横决，而其象为华离。金刑火祸，忽茁旁枝；蒸菌乐虚，自成新种。黄屋左纛，窃帝号自娱；竹水柯，与汉家比大。在思古者诚不无荡析崩坏之嗟，而未始非文学舞台上第二级之演进也！其演进之象，大略如下：

（甲）经术、史裁、家人言及词、赋，盛于两京，后有作者，似莫能尚矣。当涂一门，异人所聚，登高而呼，别为风会。而记室多才，媲于郑命，宾从雅集，迈于梁园。故公私笺奏，游宴唱酬，历落或逊前修，而悱恻一如人意。晋人放任，节概荡然，文之衰絍，肖其趋向。然赌酒横琴，寄陆沉之涕；移床挥扇，洒伧俗之尘。风雨之鸣不已，岁寒之操犹存。虽土崩瓦解，如此江山，而闰气余分，非无豪杰。旧有之玄谈神话，渐相混合，又点窜焚夹，入室操戈，谲诞支离，别为一种。绿字赤文，赠万灵以人格；丹元黄，置重译于帝廷。直令《齐谐》逊怪，邹谈失奇，揆诸名理，殊诮还珠，而揽其词华，亦堪拔帜。

（乙）凌云、子虚，扬七泽之余波；建安、黄初，遵河梁之故辙。至南北交通，而剖觚为圆，循声协律，花照影而多双，禽临风而成异。炫服载途，改姬姜之蕉萃；新声倾座，迷牙旷之聪听。虽病纤孱，要为创设。

（丙）文学华离时期，以三唐为中点。文之有骈、散，诗之有古、近体，至此皆成定名。李白、张志和等小乐府，又为诗余之滥觞。而“燕许”、“四杰”之典丽，陆敬舆之雄奇，李樊南之清隽，皆为骈俪家不祧之祖。至若韩、柳、孙、李之视魏晋，已成废封建为郡县之势；李、杜、高、王之于骚、雅，亦有变椎轮为玉辂之观。即如奚囊幻想，锦瑟新声，游仙侧艳，列屈、宋之外臣；鬼笑灵谈，开稗官之生面。绳其体制，不免江河日下；而穷其意匠，足令桑海改观：皆前古所未有也！

（丁）两宋文学有三大特色：（一）语录：辞虽不文，而思想多倾于主观，有两京之古心而无其凿，得典午之玄理而去其诡。缁黄两家，亦可骖靳。（二）四六：骈俪之制，极于三唐。而宋人之丝纶竿牍，乃与古为新。从心合矩，玉合天衣，别呈智巧，腋裘侯鲭，不失精华。从此文、笔之界愈严，雅、俗之用不混，亦一奇也！（三）诗余：秦、张姚冶，固《国风》好色之遗；苏、辛豪放，有燕赵悲歌之气。风云儿女，并擅胜场，至玉田、白石，流水桃花，别有天地。清真则集大成者也。语录为积极之真的一方面，诗余为积极之美的一方面，而四六以美表真，成辞命之新种，皆创观也！

（戊）蒙兀起于沙碛，承宋室之衰，踵辽金而羼入禹域。旃裘乳監，习于犷野。本无同化文明之程度，其所藉于文学者，不过为粉饰之具，非所注意。故一代文字，纤弱险怪，绝无可录。惟歌曲一道，根于天赋，不以文野而殊。而衰宋社会，竞倚新声，其窈眇风雅，亦非易及。惟苏、辛末流，叫嚣奔突，与吹笳鸣角之风气相近（《桯史》中所载完颜亮诸词，似为北曲之滥觞），遂演为长声，著之功令，而风会所趋，竭文士乐工之精力，亦能别开生面，凌轹古今。气粗而健，词俚而俊，以雕饰词藻者当之，反觉斧凿痕多，苍莽气少。今览《元人百种曲》及《西厢》、《琵琶》诸院本（乐府虽并称金、元，然金曲已不传。惟《武林遗事》及《辍耕录》间留其目耳。），不可谓非文界之异军苍头也！院本专取前代稗乘中故实为题，排爨成篇，而科白未工。辗转沿袭，直如印板，与本事之精神曲折，不能熨贴，而章回小说一派出焉。小说为工细白描之院本，院本为设色押韵之小说。小说之能扫荡唐、宋历来之稗官家，犹院本之能扫荡汉、魏以下一切之乐府焉。数千年炎黄遗胄之神州赤县，而左衽垂者入而为主。院本小说其代表乎！合院本、小说之长，当不令和美儿、索士比亚专美于前也！

（己）专制政体，至明已达极点，文界之受其影响尤烈。故三百年中从事铅椠者，嗫嚅嘤咛，生气索然。其演进于文界者，独有二事：无韵之文则八股是，有韵之文则传奇是。或曰：八股者，科第之筌蹄耳，久为方闻绩学之士所齿冷，宁得以文论？若据以为一代文学之代表，不亦亵渎我中国神圣之文学史乎？曰：子之薄八股者，非以其无用乎，夫我国之文学其有用者几何？一入华离期，虽所谓绍孔、孟之传，抱禹、稷之志者，其著述具在，谛审之，亦剪彩花、刻楮叶耳！何独于八股而苛绳之，抑薄其为制举文乎？则唐之诗赋，宋之制策，皆趋于一代之功令，当亦无文学之价值焉。且我国四部之所收藏，百家之所传习，无一适于科学、合乎论理者。独八股之窗课程墨，秩序井然，钩挽钓渡，界限严甚。试即取村先生与生徒讲授者观之，其条分缕析，一出于抽象，今之教科善本不能过也。而小题辞气之分际，不侵不畔，辨及秋毫，苟使亚里士多德、弥勒、约翰为之，恐亦摇首而谢不敏也。惟以般翺之巧，施之雪戏，为可惜耳！要亦文学家之通病，不能因而并没其所长也。明之八股，盛称王、唐、归、胡，然四家之作，拘文牵义，犹未脱腐败经义之气。至天、崇两朝，而八股境界，始见革新。前乎此者，束缚于经训，步趋于章注，目不敢旁瞬，足不敢他窥。至是，而胆始放，手始辣，脑机始灵动，遂尽去老师宿儒之一切严刑峻法，而能以史为八股，以诸子百家为八股，以释老为八股，以时事为八股，以痛哭流涕、嘻笑怒骂为八股。而八股乃划而不浑，繁而不简，杂而不纯，而八股乃演而愈进，而或执此以诋天、崇八股之衰退，真夏虫之见也！

明祖之以八股取士也，其立法之初意，岂不欲尽锢天下聪明奇杰者之脑机，俾呻吟反侧于墨阱纸棺之内，长此终古，不汝能行使其言语思想自由之权，其手段诚狡且酷矣！然而矿铁至顽也，而灌辟磋磨之綦勤，亦能列珍奇而生光怪；鲍鱼至秽也，而香花顶礼之既久，尚得通冥感而著威灵。八股虽凉法乎，而三百年来十八行省之儒冠儒服者，毕生精力集此一点，取精多而用物宏，自当化臭腐为神奇，于文学界上别树一帜；而聪明奇杰者，更乐得借他人之丧，以雪自己之涕。此则立法者所意料不及者也！

或曰甲申之变，八股实阶之厉，已为举世所公认。盖谓以八股之人才而谋人家国，其不偾事者几希。而子誉之若不容口，毋乃好人之所恶乎？曰：吾于文界上论八股，非于政界上论八股也。即以八股之与有明政界关系言之，亦不能尽为八股咎也。政界为主动的，文学为受动的，政界有变易文界之力，而文界无兴废政界之责也。虽文界不无间接影响于政界之事，然必政界之现势，有以启之，文界仍为助因，而非主因也。当明之季，寇讧于内，虏骄于外，阉寺蛊于中，坏大局者，非尽八股之人才也。且余值八股盛时，未尝不痛诋八股。今幸逢改革，出而视其文界饾饤腐败，有辞句而无意识，犹是八股也。即进而窥其政界，输入之文明，毫无效力，原有之国粹，渐次取消，犹是八股之人才也！乃恍然曰：“昔人有言八股非能得人才，实人才之得八股。”可得而易之曰：“八股未尝误人才，实人才之误八股耳！”天下事有当其存则可厌，当其去则又可思者。以今日之文界、政界言，似乎八股与八股之人才，虽无益而尚无大害也。盖棺论定，吾不禁于八股既废之后，而一为之讼直焉！

三百年来之言语思想，抑压于骄横政体之下，如水之在陂，火之在突，其乘隙而欲奔突以出者，非八股所能特限之，而亦非八股所能尽受之也。于是化合蒙兀之曲文、小说，而成一种特别之文辞，则传奇是也。元曲虽脱古今乐府之范围，独辟一径界，然亦为客观的而非主观的。其命题也，不过取晋、唐稗官野史之故事，离合装点。以合九宫十三调之节奏，以演狐、笶、末、保、参鹘之排场，千篇一律，无甚深意存焉！章回小说，亦多为历史的，而非社会的。而排奡变化，又不便于世俗之歌吟咏叹。至明人始淘汰虏族伧荒之气，而饰之以词藻；裁剪稗乘丛秽之观，而纳之以科白。凡朝政之得失，身世之悲愉，社会之浇醇衰盛，执简所不敢争，削青所不敢议，竿牍往复所不敢一齿及者，辄借儿女之私昵，仙释之诡诞，风云月露、关河戎马之起落万态，著为传奇，以抒写之。在文学界上，其俸格为最下，而其容积则最富（与历史等），律令亦最严（与八股等），应用于社会之力量则又最大。盖寻常文学，惟影响于文学界中。即通俗小说，亦必稍通文学者，始有影响。若夫传心情于弦管，穷态度于氍毹，使死的文学变为活的文学，无形的文学变为有形的文学，则传奇之特色焉！或谓元曲元气淋漓，尚含天籁，节短韵长，不烦敷佐。明之传奇，喜玩春华，杂陈宾白，不免多卖胭脂、横添枝叶之诮。崇此祧彼，得无失当乎？不知化质为文，由疏入密，惟其异之，是以胜之。不然，则研心传十六字，而“六经”再删。存《古诗十九章》，而三唐可斥。执此以议文学，则吾文学史所骈列者，皆狗尾蛇足矣！何独传奇哉？或又谓：实甫、则诚，已奏筚蓝之绩，传奇一体，明人实因而非创。然五典断自唐虞，秦纪别于嬴政，草创自与大成有间。况关、王旧本，已涂改于金采；而高氏生世，究未定为元明。又《伏虎绦》传奇，虽相传为元人作，亦无确据。而其所著之实质，仍为延长之杂剧，传奇体制，犹未完备焉。《西厢》、《琵琶》，既不能当先河之目，则云亭、稗畦，亦不能据积薪之势。故传奇一体，当与八股文并峙于有明一代之文学界，无可议者！

（附）

八股传奇而外，更有一事，虽于文学之真际，毫无价值，而体积之庞大，资料之丰富，有足为五千年文学历史上一大纪念者，则《永乐大典》是也。此书一出，而《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不啻长狄之见龙伯，大鹏之遇希有鸟矣！惟释藏、道藏，差可鼎足。然性质实不同，大典为类书，而“二藏”为丛书，体例虽较善，气魄则远逊之。伟矣哉！充百栋而汗万牛，非特为吾国谟觞、天禄之创观，即全世界藏书楼中，恐亦无足相俪者。就美术界论之，惟同时产出之十三级琉璃率堵波，庶几各发一种异彩于黄图赤县，悬日月而不刊，不令犹太革书、埃及金字，独享盛名；且使政治家、文学家、考古家、美术家，知专制君主魄力之闳肆，不可思议有如此者！然而洪、杨军起，金碧辉煌之报恩塔，已为长发贼作大爆竹施放，烟消灰灭，不留片瓦。仅于《鲁滨孙漂流记》中传为支那理想上之美术品而已。（案：《鲁滨孙漂流记》中，言鲁贸易至中国，见纯瓷所造高屋一所。）小说虽多寓言，当必有所依据。吾国虽富于瓷产，然未闻以瓷建室者，惟金陵报恩塔，则全以五色琉璃瓷凑合而成。（详见张岱《陶庵梦忆》。）鲁之所见，当即此塔，惟加以装点附会耳。（原译本，本不指定在中国何地，林译则谓属于北平。盖明代南北皆称京都，因此沿误焉。）而庚子之变，闻此书亦随赤刀、天球充敌国之战利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