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以上，政治权、宗教权、教育权，皆兼握于君主。一人为雄而众为雌，一人为智而众为愚，一人为君子而众为小人。蚩蚩者但谋耕牧畋渔之生活，衣租食税，服教畏神，固绝无著书立说之思想。故文学之事与文学之用，亦仅属于上。虽谟训之存，樵牧之询，间传为盛事，而雄文秘笈，著作者归美于一人，而其下不得预焉。书契之作，应属侯罔专家之业（仓颉，或谓伏羲之相，或谓黄帝之臣，或谓继伏羲而治世者，传疑不定。愚意古人特别著作，每以名其家世，和弓垂矢，即其例焉。则仓颉者，要即造字之一专家，而子孙世其业者，前后非一人也。即如老子之在商为守藏吏，在周为柱下史，亦以世业言。其后辗转附会，且有在三皇时为郁仪洪厓录图之说，甚者谓先天地而生、后天地而不死者矣，其实一世袭之史官耳！俗语不实，流为丹青，甚可笑也。），而羲黄享其成。龙马缙云之说，不足信也。三皇之书，《易》与《本草》，亦必有所师承，而一涉神秘，一近簿记。文学之体制不备，故渊源所自，无可稽详。传者但知其出于某时代，则著作之名，即以某时代君主当之而已。至黄帝，则文明已日渐进步，其平生功业，凌轹前古，创制显庸，不可殚述。文学之用，亦较宏富，而时代亦较近。当时所陈献而采录者，皆得附骥而传。若道术之广成天姥，若医术之岐伯容成，若兵家言之玄女风后等，莫不溯授受之统系，载主客之论辨。然艺文所志，不下数十家，多以黄帝为代表，则仍倾向于一人，而臣下之著述，几若皆为其著述。然则古者除杖铭、芝图、《氂尾》、《皇娥》、《击壤》等恍惚流传之歌谣外，可谓君主有文学，而臣庶不能有文学，朝廷有文学，而草野不应有文学。即后世之占有国家者，亦必并文学权而占之。虽起于椎埋，生于毡酪，身不知谱系，目不识书计，而挟考文之枋，总四部之全。立一说，不恭引纶言，则不能昭信；著一书，不上尘睿览，则不可风行。盖数千年以上所开之风气，至今未沫焉。

老氏曰：“道法天，天法自然。”自然者，即近日科学家之所谓末理本于原理，原理本于天则也。故自然为最大之原理，最初之法则。其定为科目而设置一切律令者，不过就自然原则组织解剖之耳。文学以文字为成分，则必谓有文字而后有文学矣。殊不知文学之名目，虽立于有文字之后，而文学之性质，早具于无文字之先。何则？文学之位置最高者，莫如哲言；文学之部分最广者，莫如诗歌。此二者，在未有书契以前，久已潜行社会。即文字界已经开辟，而刍荛所采，轩所陈，皆由不知文字之人而来，以文字表之，固谓之文学。然文字不过为其模型，安有模型为文学，而真象反非为文学者？故欲知文学之真际，当求之未有文字以前。且拘牵于文字，反易涣文学之真精神。试举其例，如子云拟《易》，务为奇奥，而识者讥为艰深文浅陋，不如巫诅、童谣之自在变化也。束皙补《诗》，非不清隽，而见者谓未脱晋人口吻，不如劳人思妇之真挚动人也。开创英雄，兴到击节，不避粗犷，一为史臣修饰，而豪气顿减。《旧唐书》中嘉言名论，记述一如其故，经宋氏窜易，遂意晦而神索矣！质言之，则文学为主，而文字为役；文学为形，而文字为影；文学为灵魂，而文字为躯壳。离绝文字，固不能见文学；瞻徇文字，亦不足为文学。今之文学，有著述等身，而如积壤蓄潴，令人唾弃者。而古人单词只句，阅世虽久，反弥可宝贵。非尽由爱古薄今之习也。正以一则终身受文学驱使，而为之胥靡，一则超文学之外而驱使之，如画师聚色成景，红女错丝成彩，泯然无有色丝之迹。知此，始可与论文学，始可与观文学史。

虽然，毋谓文字之足以累文学也。我国文字之制，精深博大，包举一切，非世界各古国之丁头箭尾、落叶龙艘，徒以代简单画图者可比。即如旁行诸体，以声音作符号，而不能望文生义，亦止可与数目同功，实非文字之本质。近日所以能通行于世界者，在用法之精巧，及国力之保持耳。我国文字则不然，一名可支配数十义，一字可引申数百言，巨细毕含，权衡并著，三才万象，咸备于“六书”中矣。然其始之所以开辟大地文明，而为之冠者以此；其继之壅遏而不进化者亦以此。虽曰盛极难乎为继，而亦绍述者不善用之耳。总其流失，大约有二：一在名之不正，一在声之不通。名不正，则主客混淆，而浸失其本旨。声不通，则子母颠倒，而尽变其正文。同一书而古文今文杂出，愈考订而愈讹；同一音而南音北音迥殊，旋调和而旋乱。歧之中又有歧，固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今之号为能文者，多于雨后之鲫。试执其所著而字字叩其来历，则有瞠目结舌而不能置对者矣！小学与音韵学，虽近代日益发明，然一苦繁重，一病艰深，必专门积学，始肯从事。较诸下笔千言，成集盈尺者，其难十倍。故文学家初不知有小学、音韵学，而小学、音韵学家亦若与文学绝无关涉。甚至有专心考订，而尽弃少日之风云；爱玩词华，而窃笑他人之饾饤者。二者既若画疆而治，老死不相往来，而又安望其普通乎！且“六书”以许慎为朝宗，“四声”以沈约为初祖，“七音”以神珙为导师，味筌蹄之旨，有乔谷之疑，循形则乱于杜撰，审音则困于楚咻。要未能尽得仓沮创制之初心，又莫拾三代方名之遗教。其于文字之所以组织为文学，文学之所以解剖为文字之关系上，有何效力，更无论矣！今人见他国输入之名学、国文、国语教本，辄惊叹其法良意美，谓此固我前者所未有也。而不知数千年以上，彼犹草昧，我已开明，阅世阅人，仍绵延而未绝，特有之而不用，用之而不当，即得当而不能普及耳！戴震、段玉裁、王引之诸人，何遽不若域外名学家；大兴刘氏、李氏之书，又岂不足为小学教科善本哉！欲清文学之源，广文学之用，取诸宫中足矣，正不必乞诸其邻也。明数理者必起于单位，阐生理者必原于细胞。文字者，文学之单位细胞也。且历史之学，每推原于人种，人种之分，则大率以颜色之深浅，骨骼之巨细，脑部之大小为率。种虽万殊，而乘除比较，即可得其离合、正负之数，而皆定于一。所以历史学而寓有生理学、数理学焉。文学史亦率此公例，故有人种史，始有国民史，有文字史，始有文学史。文字之形体，为简单的图画，故沿用数千年，虽变至尽异，而其为美术之性质仍同。由漆书、金石、竹帛、简素，又旁出而为梨枣、麻沙、聚珍、摄影，各为一部区。由虫文、鸟、箌、籀、篆、隶、草以至正楷，而濡毫染翰者，遂成一种专家之学。以上几尽属于美术，其目的与文学渺不相入。然刊印之优劣，为考订文学者所不可少之资。目的虽在彼，而所以达此目的者，未尝不出乎此焉。然则文字之学，其正系为文学，而有历史学焉（考古家搜罗金石，为史学之一派别），有声韵学焉（韵学），有名学焉（小学）。文学之外，美术则占其大部分（研究“六法”以及精刊本者），以广义言之，亦未始不可统之于文学。即以文学狭义言，亦讨论文学者所不可不知也。爰表文学与种种学之生于文字而互有关系，及文字所自生之系统，如下：文字未发生以前之文学，止有文学之灵魂，而无文学之体质，仅凭口耳相传者，已不可得而详矣。所可知者，仍赖文字代表而成。虽代远年湮，真膺莫定，然终必有几分真者在，可断言也。存录一二，以昭文学之胚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