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者，不仅为文学家之参考而已也，凡欲谋世界文明之进步者，不数既往，不能知将来，不求远因，不能明近果。历史之应用，其目的不外乎此。故他国之文学史，亦不过就既往之因，求其分合沿革之果，俾国民有所称述，学者有所遵守。而我国文学史之效力，尚不止此，大要有数端如下：

（一）三皇之书，为文学权舆。时全世界方居草昧，同时文明程度可与抗颜行者，独有巴比伦与埃及耳；若印度、犹太，则子姓矣，希腊、罗马，直以云仍视之耳。而此诸国，当时之文学，虽极发达，要其继续，不过百年。果蠃螟蛉，他人入室，前仆后起，迭为兴替，其新者不过暴富之贫儿，其旧者已成化石之蜕骨。今之英、法、德、美，虽以文物睥睨全球，而在千百年前，方为森林中攫噬之图腾，乌有所谓文学者？故以文学之谱牒言，独我国可谓万世一系，瓜瓞相承，初未尝稍杂以非种，即间或求野求夷，吸收新质，要为文学生活上营养之资，而不能乱文学生殖上遗传之性。今虽过华屋而叹凌夷，窥明镜而羞老大，然一息犹存，当有待盖棺而论定。百足相辅，安见不一旅之中兴。正未容崛起之白板，顾影之乌衣，遽加轻蔑也。则有文学史，而厌家鸡爱野鹜之风，或少息乎？

（二）或谓进化之公理，不行于支那，故世界各国，皆后来居上，独我国则有今不如古之叹。似也，而实不然。夫苟在天演界中，安有能生存而不能进化者？换言之，则不进化又安能生存者？即有之，亦不过取幸于一时，而断难持续。故就我国现象之一二部观，非特不进化，且有退化者；统全局论之，则进化之机固未尝少息也。（详见《分论》中）然进化之道，虽曰优胜劣败，适者生存，而优劣之程度无算，竞争之方法亦无算，其机甚微；虽明智不能尽析，而惟以其适存为验，此固无待烦言也。而所不可不知者，较然之优劣，其竞争浅，而同在优级，必以竞争而后定其高下者，其竞争之机乃益剧烈。派的利亚之与人类，其优劣相去，何止千万。然人类初不注意，至近日知其为害之烈，始从事竞争。若人猿一族，非与人类血系最近，而优于一切动物者乎？何世界上寥寥不数见也？红、黑二种，更优于人猿矣，何亦如秋后之叶，日见其少也？非人类灭之，而谁灭之耶？尊优劣之程度，相去不远，则所以供给其生存者亦相等，此盈则彼绌，乙丰则甲啬，势不能两立，则其竞争亦不得不烈。植二木于方寸之地，则必一枯一荣，而交加之藤，翳生之苔，则无恙焉。前者程度相若，而后者则因其过劣而竞争反不剧也。今黄祸之说，溢于臼民之口耳，何不曰赤祸黑祸也？则其所谓祸者，为其劣而祸欤？抑为其优而祸欤？固无待解决矣。夷人之国灭人之种者，必先夷灭其言语文字。夫国而有语言文字，此其国必不劣，而国亦有待之而立者，故夷灭之恐不及也。若犹是侏离格磔之俗，结绳投砾之治，亦无容多此一举矣。我国民之优点，其足以招入宫之嫉而必不能免当门之锄者，尚不止文学，而文学则势处于至危者也。所幸吾国之文学，精微浩瀚，外人骤难窥其底蕴，故不至如矿产、路权遽加剥夺。然乳臭之学子，甫能受课，见蟹形之文，则欢迎恐后，一授以祖国之字，辄攒肩掉首，如不欲闻。而号为老师宿儒者，犹复匿其珍错，执土饭尘羹，强使入咽。以此现象观之，则不待人之灭我而我行将自灭矣！示之以文学史，俾后生小子，知吾家故物不止青毡，庶不至有田舍翁之诮，而奋起其继述之志。且知其虽优而不可深恃，今日之鼎铛玉石，几世几年经营收藏，而逦迤弃掷，视之不甚爱惜者，一旦他人入室，付诸焚溺，欲觅一丝寸砾而不可复得，则守护不可不力。故保存文学，实无异保存一切国粹，而文学史之能动人爱国保种之感情，亦无异于国史焉！

（三）我国有最奇之两大现象，则外形常为统一，而内容则支离破碎也。如政体，虽数千年来常统于一君主、一法律之下，其实百里之内，即自为风气，尔疆彼界，阂于胡越；即一户一族一团体，而亦互分党派。伦理道德，亦常统于一先生之说，所谓天经地义无敢或逾者。而以实际言之，则巫蛊之毒，夷虏之陋，常盘踞其中，且各有所师尚。（其普通者如选日占验之类，特别者如礼斗禳星之类，至伦理上沈锢之点，若强兄弟同餐及妇女守节之类。）至于一切职业，莫不皆然，而文学为尤甚。盖统之者本无实力，受统者又非出于真意，不过悬一尊号，苟且相安，而其中不规则之动机，无时或息，遂有种种之结果，种种之方面，犹强投无数之液质于容积不大之一器中，听其各自结晶，则其外虽若一体，而其内质之混杂，几有不胜分析者。言文学者，无不推原于大道，根柢于“六经”。其实道非一端，扬、墨之是，有时贤于孔、孟之非，樵牧之俚，有时过于图书之秘。“六经”虽云载道之书，而考其实质，惟《诗》、《书》为正则之文学；且《国风》、《雅》、《颂》，旨趣各殊，典谟训诰，体裁迥异。苟细为分析，皆可自成一家，别为初祖。若五德之代兴，忠质一视所尚，若九土之分域，埴坟咸有所宜。而演进益深，则繁赜纷纭，已尽革其故，而别生新种。论报本追远之厚意，不妨谓同出于一原；识乘除消息之化机，则断难强驱于同轨。且奉一神者宗教之主体，而旧宗新派，已分裂于坛宇之间；明一尊者君主之大权，而九夷八蛮，尚羁縻于职方之外。文学为言语思想自由之代表，而刻木为主而听命之，画地为牢而谨守之，不亦慎乎！至若诗歌、小说，实文学之本色。故三代典籍，每多有韵之文，而《虞初》、《齐谐》，亦为最古之史乘。前者所以生音乐之精神，后者所以穷社会之状态。体制虽有变更，而目的未尝或异。馀若《客嘲》、《宾戏》，呈诡辩之才；《石鼎》、《锦图》，极文心之巧；典午清谈，为两宋南宗、北宗之滥觞；舒王经义，树有明甲科、乙科之正鹄。此皆文学之不循故辙而独辟一区者，虽无当于大道，要不失审美之旨。而述文学系统者，往往摈不与列。由前而言，则失之太广；由后而言，则又失之太狭。广则不能通者而强求其通，狭则本可通者而屏不使通，而其极均至于不通。虽曰政治、习俗实使之然，此言语思想之自由，政治、习俗固未尝明为制限，而亦不能为之制限也。示以文学史，庶知返乎？

（四）我国社会之弊，莫大于不诚。一切事物，往往表里绝殊，名实相反，而文学其尤甚者焉。夫文之为义，虽若与质对待，然固相辅而非相反者，乃至其流极，而所谓文者，几若诈伪曲饰之代名。推其原因，盖有二焉：一由于佞。下之事上，贱之事贵，以反逆为大恶，以媚兹为义务，歌功颂德，既便于口吻，掩过饰非，遂流于记载。壁、麟二经，为史家之职志，亦为文学之朝宗，而孔氏著尊亲之讳，孟氏有“书不尽信”之疑。于是后世之纪事、纪言者，益袭为揄扬，罔顾事实；虽直笔间存，而南史、董狐，固难胜于众咻。谥法具在，而文武圣神，岂尽出于公道？其始则对于君亲，或者出于劫制，其继则施诸侪辈，已若习为自然；其始但以奉人，犹不免阳谀而阴毁，其继则以之私己，并至久假而忘归。册府皇，满纸惟陈令德；简笺往复，临颍辄颂清芬，至于祝嘏谀墓，最泛滥而无纪。昔人所谓“华对之祝，箕畴之福，尽人皆有”，及“人虽极恶，必有一篇极好文字送归泉下”者，非刻论也。甚至篡杀大恶，而必饰以美词；兵刑凶事，而常文以吉语。愈郑重则愈失真，愈冠冕则愈无当，官样文章，真如葫芦依样焉。夫俳优之谐悦主家，止求饮食醉饱；尸祝之供媚神鬼，尚为邀福禳灾。文学为名山不朽之业，而顾与之若佩剑之左右乎？长此不变，则人事可以执符而验，但易其岁月，而文学亦可刊板而成，仅填以姓氏足矣。此不诚之自上而下者焉。一由于诞。铺张扬厉，神奇变化，固为文学家之能事，然必肆而能敛，奇不诡正，斯有所征信而垂后。我国民好大迷信之习，相沿不改，而其中于文学者尤深。文字则有雨粟、鬼哭之祥，图书则矜河马、洛龟之秘。初民智识未开，傅会诚无足怪。宣尼为群言之宗，立辞必衷真理，言不雅驯，不登记录，然微言传述，已病浮夸，教外别传，尚流谶纬。周、秦诸子，人抱哲理，文学亦际其最盛。然师法必托诸皇古之神明，援引必参以域外之灵怪。两京渊雅，选义陈词者，奉为圭臬，而以五行祥为大道，以符命封禅为高文。至若鲁壁丝竹，汲冢光芒，凌虚传河上之书，持禁出枕中之记。舍苍生而问鬼神，伤哉王佐；托奇事而行讽谏，谲矣岁星。仲舒大儒，而侈陈五龙之术；中垒硕学，而深信《万毕》之方。故秦坑之儒，即是方士；汉学之授，不出家人。延及标季，益多夸饰。兜率遮须，才子之死必生天；长庚奎宿，文人之生皆应运。甚至工部诗编，入夜发星月之光；庐陵阡表，落水有蛟龙之护。大抵谓古籍流传，必与清虚合德，而名流撰述，常有神物相随。若六丁下寻，九厄成例，则文学又几成为释提桓因之阿修罗、耶禾华之撒但矣！此则不诚之自下而上者也。盖佞者虽屈于威力，而阿谀以取容，其心实有所不甘，遂别出一术，以隐为抵抗，或挟最高之天权，或挟最尊之师权，或挟最信仰之鬼神权，上与君主分席。其始或出于不得已，虽明知其诡谲，而姑用以自振，日久成习，则渐多无病之呻吟，且以不经为矩矱；而君主之黠者，反利用之以为粉饰太平之具，以塞觊觎非分之萌。既佞既诞，愈诞愈佞，指鹿之术，日起于下，而养狙之方，益工于上。上与下互售其欺，而遂成为文学第二种性质。尚词藻者，固当矜雕镂而务神奇，而寻常清言，皆杂以迂怪；居殿阁者，诚当徇忌讳而申颂祷，而一切人事，亦出以丐词。夫文学既为载道垂训之具，而先导举国以不诚，安望国民之有进步乎！史者，人事之鉴也。美恶妍娸，直陈于前，无所遁形，而使人知所抉择。观于世界文学史，则文学之不诚，亦初级进化中不可逃之公理。创世之记，默示之录，《天方夜谭》，希腊神话，未尝非一丘之貉，不当独为我国诟病。惟彼之贤乎我者，华与实不相掩，真与赝不相杂，而除一上帝外，无赞美之文，除几种诗歌、小说外，无神怪之说。即间有之，而语有分寸，尚殊奴隶之卑污，事有依据，不等野蛮之迷信。故其国民，皆以诚为至善，以诳为极恶，外交内政，昭如划一，以固其国础，文学未始无功焉。而文学之能去不诚而立其诚者，则有所取鉴而能抉择也。天下事惟能知然后能行，有知而不行者矣，未有能不知而行者也。不知而行，谓之盲行，彼以欺售欺者，实以盲引盲耳。人情非好为佞也诞也，奴隶野蛮，固稍有识者所不乐居也，而卒不免于佞诞者，正苦其不自知也。惟其不自知，故以菼婀膇発为义所当然也，以穿凿附会为理所必有也。甚且以不佞行其佞，学胡语而骂人；以不诞行其诞，向痴人而说梦。苟鉴乎陈迹，知岛夷索虏之丑词，仅等市伧之相诟；吞卵履武之故事，实有中冓之难言。则反而自省，必有愀然不安而生其羞恶者。虽矫枉治标，或恐有损文学典重雄奇之本质。究之志趣高，则立言愈形遒上；理解富，则下笔益见权奇。今古中外，苟以文学名家者，未有不具不羁之气概，爱智之精神者。障翳抉则光明生，糟粕漉则精华出，夫何有因噎废食之疑乎？

结论

然则不统现象而研究，则实际不明；不就对象以权衡，则主观不立。采十五国之风，而后有兴、观、群、怨之资；修二百四十年之史，而后有进退黜陟之枋；搜集百二十国之宝书，而后“六艺”大明，百家退治，诚乎莫尚矣。若夫彦和《雕龙》，子玄抽象，皆足衍向、歆之家，为游、夏之功臣。变迁至今，可无后盾。则文学史者，又不仅为华士燃犀之照，且可为朴学当璧之征矣！故文学史之一多离合状态，与各科学略同，文学史之与兴衰治乱因缘，亦与各种历史略同，其特别之效用则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