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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1.1 前 言
前 言

毫无疑问,中国文学史是现代大学中文系最主干的课程之一,因而各种冠名“中国文学史”的教材与专著,早已是汗牛充栋,不胜枚举。纵观我们今天的学术繁荣以及所取得的每一个进阶,无不是以前人的肩膀为依托的,此诚朱子所谓“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也。回溯百年教育史和学术史,清末东吴大学汉文教习黄人所著《中国文学史》实乃真正具文学史意义与规模的拓荒之作,筚路蓝缕之功,自不能湮灭。只缘坊肆未曾流行,见者甚少之故,几为世人所淡忘,经浦江清、钱仲联、陈玉堂、孙景尧、王永健、徐斯年、曹培根诸位先生的褒掖与绍介,渐为学界所关注,诚如台湾学者黄维梁所说,黄人及其《中国文学史》,“在百年孤寂之后,他所积累的名声,我们真要‘连本带利’、十倍百倍地奉献给他——他在地的后人,他在天的英灵!”[1]

黄人(1866—1913),原名黄振元,字慕庵,一作慕韩,中年以后改名黄人,字摩西,别署蛮、野蛮、野黄、梦闇、诗虎。江苏昭文(今常熟)浒浦问村人。三十岁时,应友人之约,寓居苏州,结交吴中名流吴梅、金松岑、吴湖帆、范烟桥等。光绪二十六年(1900),与庞树松、树柏兄弟在苏州组织“三千剑气文社”(1909年南社在苏州虎丘成立,黄人旋偕所有成员并入),以文会友,评说时事,并创办了苏州历史上最早的报纸《独立报》,后因“借明讽清,语多警辟”,“言词犯上”而于次年被苏州知府彦秀封禁。光绪二十七年(1901)农历二月,东吴大学正式成立开学,聘黄人任国学教习(教授),直至辞世。

黄摩西在东吴园中的十三年,对于东吴人文学术传统之建立,功莫大焉,尤其是他在晚清保守势力盛行的时世背景中,却多有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学术活动,其创新精神直至今日依然是东吴后人不可多得的学术精神财富。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生前一直希望将黄人与章太炎、吴梅、唐文治并尊为“苏大四先生”,建纪念馆以缅怀先贤卓绝的贡献,在他年逾九十高龄之际还不无深情地说道:“苏大文学院今日之成就辉煌,生海先河,溯源自当上及东吴建校之初!”[2]对黄人的推崇更是溢于言表。光绪二十九年(1903)创刊的《雁来红》是东吴大学最早的年刊,黄人即为主编,不少优秀的文学作品也藉以流布,清代文人沈复的《浮生六记》就是首先刊布于此,遂广为传诵,直至今日依然是文坛的一段佳话。光绪三十二年(1906),由黄人主笔的《学桴》[3]创刊,黄人在《发刊词》中明确此刊以“表学堂之内容,与当代学界交换智识”为要务,《学桴》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学学报,以学术传播、学术交流为己任的大学学报传统也由此而奠定。宣统三年(1911),黄人完成《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主编工作,辞典共计收入66门现代新学科的12000余词条,出版之后,大受欢迎,三月之内连续再版三次,被学术界视为“中国现代第一部百科全书”,“其开创之功不可没”。[4]当然,更值得称道的就是他的《中国文学史》,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部真正具文学史意义与规模的巨著。全书洋洋洒洒三十册,凡一百七十余万言,“创论层出,冠绝时贤”[5],“阐述中国文学的发展,不但多石破天惊的议论,发前人所未发,也多今人所未言,而且力倡文学自由之说”[6]

关于黄人《中国文学史》的撰著经过,黄人的同乡,且与之比邻而居于卢师浜(今螺丝浜)的另一位东吴汉文教习徐允修在《东吴六志·志琐言》中有过一段较为详尽而细致的记载,弥足珍贵:“光绪三十年,西历1904年,孙校长以本校仪式上之布置,略有就绪,急应厘订各科学课本;而西学课本尽可择优取用,唯国学方面,既一向未有学校之设立,何来合适课本,不得不自谋编著。因商之黄摩西先生,请其担任编辑主任,别延嵇绍周、吴瞿庵两先生分任其事。一面将国学课择要编著,一面即用誊写版油印,随编随课,故编辑之外,又招写手四五人,逐日写印。如是者三年,约计所费已达银元五六千,所编《东亚文化史》、《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等五六种。孙校长以此事着手业经三年,理应该择要付印。因由黄先生将《文学史》整理一过。此书系其自己手笔,开头总论、分论、略论,洋洋数百万言,均系惬心之作;以下亦门分派别,结构严谨,惟发抄各家程式文时,致涉繁泛。书虽出版,不合校课之用。正欲修改重印,先生遽归道山,遂致延阁多年。今春,有王均卿先生(系先生之老友,在中华书局编辑者),愿负修改之责,完成合式之本,付诸铅印,不日即可出版矣。窃谓孙校长以一西国人,不急急于西学之课,而惟不吝巨资编著国学课本,欲保存国粹也,其心不显然可见乎?”[7]

这一段叙述,尤为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

(一)与林传甲“仿日本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林传甲在卷首的自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人则完全是“自谋编著”,故而其著“体大思精,议论宏通”,中多“独创之见”。[8]

出于教学之需,缘未有现成的课本,东吴大学校方遂请黄人主其事,“自谋编著”《中国文学史》。在无所依傍的情况下,黄人精心结撰,机杼独出,故而书中时时闪现的精警独辟之见,无不凝聚了黄人的艰辛,即便有嵇绍周、吴梅、金叔远等助手的襄助,“随编随课”,“逐日写印”,黄人的撰述进度也极为艰缓,前后历经三年,方撰写至中国文学的“第一暧昧期”(明代),尚未及总论中所谓的“第二暧昧期”(清代);而林氏仅历半年而告竣。盖因成书之过于迅疾,林传甲本欲仿川氏之意,却又未真正尽得其精髓、真意,香港科技大学陈国球教授在《“国文讲义”与“文学史”之间——林传甲〈中国文学史〉考论》一文中有详细的考论,并在最后的结论中这样说道:“我们以为‘中国文学史’之题,只是摭拾的观念之一;林传甲的主要目标是编‘国文讲义’多于撰写‘中国文学史’。”[9]其实,早在1922年,郑振铎先生就对林著《中国文学史》有过更为激烈的批评,说其“名目虽是《中国文学史》,内容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人说,他都是钞《四库提要》上的话,其实,他是最奇怪——连文学史是什么体裁,他也不曾懂得呢!”[10]后来,郑振铎撰著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就力避林著的这一缺陷。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史课程教职的浦江清先生,在评说郑著时,追溯文学史撰述之渊源,就对黄人的《中国文学史》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评骘公允:“关于中国文学史之著作,数年来所出虽多,惬心满意之作实少。最早当推已故之黄慕西氏在东吴大学所编讲义,始具文学史之规模(按:着重号系笔者所加),以骈文出之,文词隽妙。然议论固有独见,考证非其所长。”[11]身处京师的浦江清教授,又专授中国文学史课程,林著不仅应见过,自应认真研读过;黄人《中国文学史》经东吴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旭轮之邮寄,浦先生方得通览[12],而在比较之后,浦先生竟以为黄著“始具文学史之规模”,而与黄人同时着手的林著却并未得此定评。是则,林著虽“文学史”之名,而未有其实也,故未将其视为中国第一部文学史著作;从真正的文学史意义上来讲,黄人之著实堪称首部。

(二)黄人是《中国文学史》的实际主事者,尤其是关涉全书总体构架的总论、略论部分的理论阐述和全书的立目安排,皆系黄人的“自己手笔”和“惬心”之论,其间虽有嵇绍周、吴梅等人助其成,然亦当视为黄人之著作。

关于这一问题,有一事不得不细为辨证,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曾有记载云:“金丈叔远鹤冲曩在东吴大学,与摩西为同事,且同乡,交尤契。丈告余:《中国文学史》一书,非摩西一人之作。属于古代者,出摩西手。汉以后则他人所续也。摩西性极懒,作字尤谲诡类虫书鸟篆,人不能识。《文学史》一书,当时逐日编纂,用为校中讲义,往往午后需用,而午前尚未编就,则口衔烟筒,起腹稿,口授金丈,代为笔录。录就后,略一过目,无误漏,则缮写员持去付印矣。”[13]金叔远氏,与摩西是同乡,又为东吴同事,所言《中国文学史》编撰细节,前后矛盾,其说自不可信。既是摩西腹稿后口授,金氏本人亦只不过代为笔录而已,岂可据以认定《中国文学史》一书非黄氏之著述?若照此而言,则当时校方所“招写手四五人”,亦当列名著者耶?徐允修《东吴六志》的记载是再明确不过的,襄助摩西,分任其事的仅两位:嵇绍周、吴梅,其中并没有金叔远,更遑论金氏说的“关目”。核之金氏自己所撰的《黄慕庵家传》,仅言他尝为摩西作笔录,在这一过程中,金氏叹绝的是黄人的惊人记忆,而这一“关目”,却只字未提,后竟有这般私下之议,且肆意诟病亡友,不知何故。依笔者之见,金氏恐难免有攀附之嫌。与金氏形成鲜明比照的是吴梅之谦谦大度。1905年秋,因黄人之荐,吴梅入东吴任其助教,真正参与《中国文学史》的修纂,终其一生,却从未提及金氏这样之话头,对摩西先生更是崇敬之至,甚至在应聘北大,亦已卓然成为一代名家后,也常谓:“识南北文人无虑数千,名教授藉甚声高,其才皆非摩西匹也。”[14]吴梅很清楚,在协助摩西编订《中国文学史》的过程中,自己得益匪浅,他曾说自己在词曲方面的造诣先得于亡友潘养纯,“又得黄君摩西相指示,而所学益进。故余与词曲之道,虽不能至,而此中甘苦险夷,皆备尝之矣。养纯导于先,摩西成于后,是二人者,皆大有造于我者也”[15]。他又在为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作序时说:“往与亡友黄君摩西,泛论明清两朝文学,造诣各有浅深,皆有因而无创。摩西谓明人制艺、传奇,清之试帖诗,皆空前之作。余深韪其言。”[16]吴梅不仅“深韪”摩西之言,更在自己的许多著述中,援引、承继黄人《中国文学史》中的主要观点,如其《中国戏曲概论》及《读曲记》中对汤显祖“临川四梦”、吴炳“粲花五种”(尤其是《绿牡丹》一剧)的评骘,与黄人《文学史》中的相关论述完全一致;而吴梅后来在北大任教时所编的《中国文学史》[17],对唐人传奇的论述也与黄人《中国文学史》所论如出一辙。这样大量地征引和称述,且不注明出处的做法,普遍存在于民国时期的学术著述中,足以表明著者对被称引前贤的尊重和认可,绝不可依今日之规则视为学术失范;相反,我们倒可以由此中之消息,充分感受到黄人对吴梅的影响,亦可体会到他对二十世纪戏曲研究的拓荒意义。

(三)东吴大学主事者的学术魄力与校园学术空气堪称“兼容并包”之典范,端赖于此,才造就了黄人《中国文学史》独具的“世界之观念,大同之思想”,因而被学者誉之为“我国首先介绍比较文学这一学科,并运用其观点方法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先行者”。[18]

东吴大学是一所美国人创办的教会大学,首任校长孙乐文极为通达开明,校内的同事则“美国人与我国人晋接周旋,确无国际畛域”,而在学术上更是主张中学、西学的融通与对话,所谓“互相考证,免除中外隔膜”也。[19]一方面,孙乐文校长提倡“保存国粹教育”,东吴第三届毕业生杨惠庆在演讲时就说:“先生设学,首重国文。尝谓中国学生,当首取祖国固有之国粹,发挥之,光大之,不应当专习西文,置国本于不顾。”[20]同时,自学校“创办之始,即提倡中西并重,俾毕业生吸收西方科学,熔冶于中国文字之中,不致偏重一方,造成外国化的中国人,‘虽有学识,与国无补之弊’”。在这样“洵已不凡”的“高见宏旨”指引下,“东吴大学自创办以来,国文程度素冠东南诸教会学校,教员若黄摩西,若章炳麟,若嵇绍周,皆一时知名之士。即历年毕业生,若陆志韦、赵紫宸、薛毓津、姜尚瑜等,文章亦皆斐然可观”。[21]在这样的学术氛围中,一百余年前的东吴大学出现黄人这样“号为百科全书”[22]的学者,也就是情理中之事了,而出现具有“世界之观念,大同之思想”的文学史著作,也就水到渠成了。

“世界之观念,大同之思想”,是黄人《中国文学史》最为显著的特点。在对传统文学研究的审视中,黄人发现其中的诸多弊端,因而对它的批判亦堪称激烈之至,其中有谓:“所持者又甚狭,既失先河后海之旨,更多朝三暮四之弊……各守畛域而不能交通……而乃画地为牢,操戈入室,执近果而昧远因,拘一隅而失全局,皆因乎无正当之文学史以破其锢见也。盖我国国史,守四千年闭关锁港之见,每有己而无人;承廿四朝朝秦暮楚之风,多美此而剧彼,初无世界之观念,大同之思想。历史如是,而文学之性质亦禀之,无足怪也。”(见本书第3页)“盖他国之文学有限,而吾国之文学无限;他国之文学,此文学与彼文学有关系,而吾国之文学,分划疆畛,几若老死不相往来。一言蔽之,则此文学者,可谓不通之文学,业不适矣!”(见本书第99页)

正是有了这样的理性反思,黄人遂在文学史的研究中引入了西方的“文法”(Grammar)、“文典”的概念。所谓“文典”,黄人在其主编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第107页中有过这样明确的解释:“于同一系统二国以上文学性质,就其用法,参互比较而得其异同连合之故,谓之比较的文典。”而黄人对《马氏文通》(马建忠作)、《文字发凡》(龙志泽作,一曰《中学文法教科书》)、《汉文典》(商务印书局本)、《英文汉诂》(严复作)、《文学释例》(章绛作)等早期能“贯通中外,上下古今”的“文典”之著,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以为这些著作对于“已有学识者读之,诚足以破拘墟之见,得反隅之益”,但其弊在于,“若以供束发受书学子之用,终苦奥衍”。(见本书第100页)所以,黄人自己在编辑《中国文学史》教材时,就尽可能深入浅出地以“文典”研究的方法,“愿其于文字之性质,学生之感情,所以离合迎拒者,而一加意焉。更愿其于文学性质之成分,与学生感情之原素再加意焉”(见本书第100页)。他自觉地借鉴包括大田善男、达克士、苦因地仑、西在洛、巴尔克之、阿诺图、薄士纳、科因西哀、烹苦斯德等国外学者对于文学的理论思辨成果,成功地运用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与中国文学研究的传统学问嫁接,开创了有别于以文学家列传(如《文苑传》)、目录(如《艺文志》类)、选本、批评(如《文心雕龙》、《诗品》、诗话)为主要形态的传统文学研究的新路径。黄人在书中明确提出:“要而言之,文学从两要素而成:一内容,一外形也。内容为思想,重在感情的;外形为文词,重在格律的,而格律仍须流动变化,与他种科学之文不同。外形不论,而就其实体(即内容)言之,其人之思想有三方面,即真、善、美是也。”(见本书第61页)一则强调“真、善、美”作为一个统一标准,视为文学的基本属性和评价标准,作为全书的总纲在起始处开宗明义,这与传统的偏执一端衡铨文学不同,标志着具有世界眼光的全新批评标准在中国文学研究中的确立。再则,黄人更强调“文学史”之谓,“盖精神上之文学史,而非形式上之文学史;实际上之文学史,而非理想上之文学史也”,故而“文学史研究自然尤不妨破成格而广取”(见本书第144页)。黄人的这部《中国文学史》,真正使中国的文学研究由经验式的品评转向辨别种类、源流、正变、沿革的历史研究,这正是黄人自己所言:“就既往之因,求其分合沿革之果。”(见本书第3页)所以,全书无论是选材、体例,还是叙述、评论,无不鲜明地体现出中西合璧的特色。以上所论,都是就黄人《中国文学史》之大要而言,至于书中随手胪举的中外文学比较之例,比比皆是,不再赘言。

随着“真、善、美”统一标准的确立,黄人对文学范围的界定也就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破成格而广取”之,远远超越传统文学的藩篱,体现了博通的学术视野和通达的文学史识见。

首先,神话、小说、戏曲等一直以来被轻忽的文体,自然成为黄人在《中国文学史》中极力彰显的对象。他结合上古先民生活状态,解说上古神话的真实性,论及《炼石补天》时有云:“初民凡指手以上者皆为天(天、颠、顶一声,本一意),特未有屋宇,构巢不蔽雨,一遇雨,即哗怪谓天漏矣。娲氏发明石灰之法,用以涂饰,遂无沾濡之患,遂群神为补天。”(见本书第102页)遂由此推而广之,作结谓:“凡一切古时神奇之说,皆可以是推之,则不致迷信,而可借以壮我文学之藻采(《易》、《诗》及《楚辞》多奇语,即得此)。彼《庄》、《列》寓言,即由此变化而出,则并可增进高尚之思想,在能善自审择耳。”(见本书第102—103页)“古时神话,颇多不足训世,故孔子删之,而史起于以伦理治世之尧舜,然智识上固宜屏之,而美感上则足以助文学之兴味,且事非尽无根据,惟在半开化时代,虽常事亦必神奇其说,非是则不足起信也。”(见本书第102页)对于古代小说的评价,黄人在《中国文学史》中的论说虽不多,而与其《小说小话》相得益彰,也有明确的说明:“若夫社会风俗之变迁,人情之浇漓,舆论之向背,反多见于通俗小说。且言禁方严,独小说之寓言,十九手挥目送,而自由抒写。而内容宏富,动辄百万言,庄谐互行,细大不捐,非特可以刍荛补简册,又可为普通教育科本之资料。虽或托神怪,或堕猥亵,而以意逆志,可为人事之犀鉴。”(见本书第321页)尤其是他对以《金瓶梅》为代表的家庭小说,评价亦很高。一直以来,学术界都视王国维为中国戏曲研究的拓荒者,尤其是他完成于1912年的《宋元戏曲考》中提出的“一代之文学”的观念,广为后世称誉。殊不知,黄人《中国文学史》中评骘元杂剧、明清传奇时就早有“一代文学之代表”、“文界之异军苍头”这样的论说(见本书第15页),所以,王永健教授在其著作中将黄人之论与王国维之说相提并论,以为“真可谓前后辉映”,并不无感慨地说道:“长期以来,研治中国戏曲史者,只提王国维,而不提黄摩西;推崇《宋元戏曲考》,誉之为中学与西学结合的产物,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的结晶,而不知《中国文学史》也是同样的精品。”[23]

其次,黄人以多学科视阈的融合渗透,来全方位地观照中国文学的发展,更进一步体现了其“破成格而广取”的原则。其中所涉及者,除物理学、声学、乐理学(书中更有用五线谱来图解声音之境域)等诸多西方科学之外,更如金叔远《黄慕庵家传》中所言,是“从语言、结绳、图书、音韵而有文学;从文字而有文学、金石学、韵学、小学、美术之类;从文字之肇始,以至于极盛时代入华离时代,无所不详”。这样的做法,诚有“过杂”、“庞杂”之弊,但这实在是黄人基于对中国传统文学特殊性的充分考虑。黄人由“他国输入之名学、国文、国语教本”中得到启发,发现传统文学研究“于文字之所以组织为文学,文学之所以解剖为文字之关系上,有何效力,更无论矣”,遂主张将语言、文字(包括文字、音韵),进而将书法、美术纳入到他广义的文学研究视阈之中。黄人认为:“以广义言之,亦未始不可统之于文学。即以文学狭义言,亦讨论文学者所不可不知也。”(见本书第9页)中国古典诗、词、曲不但讲究辞情,更讲究声情,所谓“声情并茂”、“声情摇曳”方可称美,因而讲述中国古典文学岂可略音韵、文字乎?黄人《中国文学史》中也曾对此有过明确而精妙的论说:“诵读者,文字之不能仅赖乎目谋,而必以口耳助之也。韵文如词、赋、诗歌之类,其立法之始,所谓韵者,未尝不系乎口耳”(见本书第74页);“古有四声之用,而无四声之学,至梁沈约始著韵书,编分平、上、去、入之谱,内调节于宫商,外根源于梵学,遂为文学家律令之一部……四声一门,亦为吾国文学界上一种附属品”,故“当略著其例”(见本书第80—81页)。至于与金石、书法的关系,黄人在相关部分的论说也有涉及,如他将秦代的《岣嵝禹碑》等刻石,视为秦代文学的代表,并说:“三代以上无泐石之文,而秦始创之,从此吉金变为乐石。而南山之骨,日受槌凿;然钟鼎彝器,多垂训戒。及昭吉祥,其纪功德者仅居少数,而文词亦多简,不如勒石之可铺张扬厉也。故石刻为秦之特别文体,亦即秦之惟一文体,且其文尤为小篆之祖,可供六法家研究。”(见本书第125页)在详述王羲之《兰亭》法帖之后,黄人又从文学角度评之曰:“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见本书第164页)对金石、法帖中的文字做文学史程的审视,不唯在清末,就在今天亦堪称宏识。在大量的选文中,实亦颇能体现黄人“破成格而广取”的原则,在先秦诸子中就选到了兵家的《孙子》和古小说家的《山海经》、《穆天子传》;在文体上,选到了常被人们忽视的琴操、上梁文、语录等;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文学史》中设专节,选录辽、金、西夏,乃至高丽的汉文文学创作,为我们提供了汉民族文化与少数民族、周边国家文化之间交流、融合的一个文学范例。

再次,黄人以“天演论公例”考察中国文学史,紧密结合社会历史的演进,动态地阐释中国文学的发展。他反对一味地厚古薄今:“人心与世运进化同途,宁有社会之万事皆进,而文学独衰退者?”(见本书第143页)但他所持的“天演论公例”又绝不是机械、简单的进化论,他在《中国文学史·略论·文学华离期》中独具慧眼地说道:“文治之进化,非直线形,而为不规则之螺旋形。盖一线之进行,遇有阻力,或退而下移,或折而旁出,或仍循原轨。故历史之所演,有似前往者,有似后却者,又中止者,又循环者,及细审之,其范围必扩大一层,其为进化一也。以吾国文界言之,其理尤明确。”(见本书第13—14页)黄人认为,文学的发展与社会时运、政治的关系密切,所谓“夫世运无不变,则文学亦不能不随之而变”(见本书第101页)。这在黄人对词与戏曲、小说等新文学样式勃兴的论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人在《中国文学史》中所谓“或求野求夷,吸收新质,要为文学生活上营养之资,而不能乱文学生殖上遗传之性”(见本书第3页),则完全可视为其文学研究之宣言。其中西合璧、古今兼蓄、雅俗并重、多学科融合的文学史研究方法,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在诸多领域导夫先路,使得中国文学的研究之路日趋宽广与厚实,这正是先驱者、拓荒者的贡献与历史地位不应淡忘,更不容抹杀之所在!

除了文学研究的贡献之外,黄人在《中国文学史》中所标举的革命思想及保存国粹,力倡文学自由、文学改革、白话文学的主张,在中国近现代学术思想史上,亦自有其重要的认识价值,诚如陈旭轮《关于黄摩西》中的一句“其提倡文学改革论、白话文学论,尚在胡氏之先”[24],就足以让人引起足够的重视。

这样一部“体大思精,议论宏通”,“创论层出,冠绝时贤”的文学史巨著,长期以来一直因其流传不广,成为学界的憾事。早在1932年,时任东吴大学图书馆馆长的陈旭轮就“曾向东吴当局献议,将此书诗文词曲等作品除去,只抽印其绪论及各代通论,卷数即不至繁缛,拟付书局印行,以饷士林”[25]。可是,这一提议在当时并未得到呼应。在延搁了半个多世纪之后,虽有诸多学者的推介,黄人《中国文学史》已被越来越多的学术同仁所知晓,但是不能一睹全貌之憾叹在学界益愈强烈。

黄人《中国文学史》存世者,只有1911年前后国学扶轮社的铅印本,据笔者所知,除苏州大学图书馆之外,南京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各有一部。而徐允修《东吴六志》中所谓1926年王文濡准备修订出版者终未见行世,不知何故,盖虽有其议而终未得实刊耶?此次整理、点校,以苏州大学图书馆所藏国学扶轮社铅印本为工作底本。与南京图书馆、复旦大学所藏二十九册相比,苏大所藏多抄配一册,其中有论述《晋至宋元文学之弊》、《两晋六朝·因于前代之文体》、《两晋六朝·特创及分裂之文体》等内容,此系据当时东吴大学油印讲义缮录者,而为铅印本所未刊者,弥足珍贵,故而一并阑入。黄人《中国文学史》中的作品选数量至巨,为了更集中地展现其宏识灼见,此次整理中,作品选原文一概从略,仅存其选目。黄人《中国文学史》在考证和部分论断上亦不无错误之处,在整理中,亦随文加按语略作说明,对一些明显的舛错或抄录错误也作了改正。

在资料搜集和整理点校的过程中,得到了苏州大学图书馆、苏州大学档案馆、苏州大学博物馆各位老师的大力支持。非常感谢文学院王永健教授,王老师在黄人研究上素有心得和创获,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都给予我很大的帮助,并把自己多年研究黄人的心得体会无私地传授给我。此外,还要感谢常熟理工学院的曹培根教授,他曾整理过《黄人集》,因而曹老师给我在文献上的指导也就更为具体细致,更经由曹老师的引荐,得以拜访黄人的曾孙黄钧达先生。钧达先生慷慨无私地将珍藏多年的黄人印章、像片以及多种手稿见示,并提供复制。钧达先生的一番话尤令我感动,他说:“我主要的任务,首先是保存好先人的遗物和资料,其次是为专门从事研究的学者尽可能提供需要的资料。”凝视着先贤的手泽,不由得惶恐万分:后学的愚钝无知殆不会玷辱圣哲?盖不会令诸多曾给予我无私帮助且对我充满殷殷期盼者失望罢?果是如此,亦乞请方家不吝批评指正。

多年前,学界前辈就有整理出版黄人《中国文学史》的呼吁,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却始终未能整理付梓。七年前,我应某出版社之约,在王永健老师的鼓励下,斗胆整理了黄人《中国文学史》,前辈学者未遂的心愿似乎可以就此了结。但由于出版社的爽约,一直迟迟未能公之于众。在长达七年的波折中,黄钧达先生多次为促成《中国文学史》的出版积极奔走呼号。而今,黄人《中国文学史》的出版终于得到苏州大学文学院的资助,苏州大学出版社也愿襄其成,岂非美事哉!

杨旭辉   

2014年9月于苏州

【注释】

[1]黄维梁《不能湮没的最早的中国文学史》,《羊城晚报》2004年11月2日。

[2]钱仲联《东吴人文学术传统》,钱仲联、范伯群主编《中国雅俗文学》,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后改名《东吴月报》、《东吴》、《新东吴》,创刊号原件藏苏州大学博物馆。

[4]李迪、郭世荣《中国现代第一部百科全书》,《辞书研究》2002年第3期。

[5]钱仲联《南社吟坛点将录》,《苏州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

[6]钱钟联《辛亥革命时期的进步文学家黄人》,《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齐鲁书社1983年版。

[7]徐允修《东吴六志·志琐言》,1926年苏州利苏印书社印,苏州大学档案馆藏。

[8]陈旭轮《关于黄摩西》,《文史》1934年第1期。

[9]朱栋霖、范培松主编《中国雅俗文学研究》第一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10]郑振铎《我的一个要求》,原文刊于《文学旬刊》1922年9月,后收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6—37页。

[11]浦江清《郑振铎〈中国文学史〉》,文原载1932年8月1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三十九期,署名“君练”;又见于《浦江清文史杂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0页。

[12]事见陈旭轮《关于黄摩西》,《文史》1934年第1期。

[13]钱仲联《梦苕庵诗话》,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49页。

[14]陈旭轮《关于黄摩西》,《文史》1934年第1期。

[15]吴梅《奢摩他室曲话自序》,《吴梅全集·理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9—1140页。

[16]《吴梅全集·理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9页。

[17]此稿藏于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其详情参见陈平原先生《不该被遗忘的“文学史”——关于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吴梅〈中国文学史〉》,朱栋霖、范培松主编《中国雅俗文学研究》第一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0—26页。

[18]徐斯年《黄摩西的“中国文学史”》,《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12期。

[19]徐允修《东吴六志·志师资》,1926年由苏州利苏印书社印,苏州大学档案馆藏。

[20]徐允修《东吴六志·志师资》,1926年由苏州利苏印书社印,苏州大学档案馆藏。

[21]沈青来《改良东吴中文科刍议》,《东吴》杂志1921年第三卷第二期。

[22]详见《二十五年来之东吴》一文,东吴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特刊《回渊》。

[23]王永健《“苏州奇人”——黄摩西评传》,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9页。

[24]陈旭轮《关于黄摩西》,《文史》1934年第1期。

[25]陈旭轮《关于黄摩西》,《文史》193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