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道法自然 抱朴守真——《老子》
道法自然 抱朴守真——《老子》

《老子》是我国最重要的道家道教文化经典,也可以说是我国首部哲学文化经典,其中以“自然”为本质特征的辩证思维,可谓我国古代理论思维中的瑰宝,对后世、对全人类都产生了十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一、《老子》概述

《老子》书又称《道德经》《老子五千言》,它主要反映的是道家学派创始人老聘的思想。

老子是对老聘的尊称。他生活在春秋末年,其时强吞弱、大役小,周王室威信低落,各国政权下移,内乱不断,“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太史公自序》)。据《庄子·天道》和《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载,老子曾为“周守藏室之史”,掌管东周王朝的图书典籍,对周代文献非常熟悉,他学识渊博,具有天文历算和农耕方面的知识。孔子曾向他请教过有关古礼的问题。后来,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我们今天所见《老子》传世文本,最著名的是魏晋时期思想家王弼(226~249)注解的《老子道德经注》,对老子思想有深刻阐释和发挥。另外,值得注意的是1973年12月在湖南长沙马王堆第三号汊墓出土了帛书《老子》甲、乙本,高明对这两个文本进行校注,他认为:“《老子道德经》一书是战国初年的作品,先秦时代之《庄》《列》《韩非》《吕览》等书皆有征引。《汊志》所载邻氏《老子经传》、傅氏《老子经说》、徐氏《老子经说》,均早已不传;帛书《老子》甲、乙本,皆为汊初遗物,是目前所见《老子》最早的古本。”[1]1993年10月,湖北荆门市博物馆对遭盗掘的郭店一号楚墓进行清理发掘,在木椁头箱中发现800多枚竹简,其中有71枚是抄录《老子》的,整理者根据竹简的形制、长短将这71枚竹简分为甲、乙、丙三组。裘锡圭认为:“墓中所出《老子》简的抄写时间,大概不会晚于公元前300年左右,比已有的《老子》的最古本子——抄写于秦汊之际或汊代初年的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还早了100年左右。”[2]

古往今来,注解和研究《老子》的书可谓汗牛充栋。现在比较通行的有高亨《重订老子正沽》(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刘笑敢《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关于《老子》研究的历史,有熊铁基等编著的《中国老学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和《二十世纪中国老学》(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可供参考。

二、《老子》的主要思想内容

生活在春秋末年的老子,突破商周以来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天命观念,超越常规具体的“忠之道”“生民之道”“亲之道”“取祸之道”“危之道”“先人之道”等,深人阐发自然之道,构筑了理论体系。

《老子》第70章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这一章可以视为《老子》书的自序,老子明确指出自己的学说有宗旨、行事分主从,即所谓“言有宗”“事有君”,这里的“宗”与“君”不是别的,正是自然之道。

老子所说的自然之道大致有如下四个方面的含义:

第一方面的含义是,“道”永恒存在,是天地万物的根本和基础。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老子》第25章)“道”是浑然一体的,它的存在先于天地,它寂寞无声,空虚无形,永恒存在,不靠外力,循环运行,永不停止,当得起天下万物的母亲。“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4章)“道”无形无象,但作用无穷,充满创造力。不知从何而来,似乎在天帝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老子用生动的比喻说明“道”永恒存在的根本地位,具有无穷的创生能力。“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21章)“道”虽然恍惚玄奥,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它是包含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全体。《庄子·大宗师》对此有所诠释:“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道者,万物之奥。”(《老子》第62章)说明“道”是万物深藏的地方。“道”生养天地万物,先于万物而独立存在,所以“道”是最根本的存在,也是万物得以存在的最终依据。

第二方面的含义是,“道”运行不止,生生不息。

“道”,“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第25章)。“道”自发地循环运行,毫不停歇。它是一个流动变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事物自身得以展现出来,万物的特殊性和复杂性也充分呈现。“大”“逝”“远”“反”是对“道”运行过程的描述,王叔岷说:“《老子》此文大,即有通达义,与逝、远、反(返)诸义相应。‘大曰逝’下三曰字,义皆与而同,犹言‘大而逝,逝而远,远而返’也。大、逝、远、反,此宇宙万物循环变化之总原理,亦即常道。反字最当留意,道之所以循环变化于无穷,正由能反。故四十章云:‘反者道之动。’如不反,则为直线式之变化,终有穷尽之时。老、庄论理,皆极圆融,关链就在能反。”[3]

在《老子》中“反”是非常重要的字眼,它有正反之“反”和“往返”之“返”两种含义,老子用它说明“道”自发的运行过程以及“道”在此过程中保持动态平衡的能力。老子以虚心的态度静观万物循环往复,相反相成的运动,指出事物纷繁复杂,各有变迁,但最后都是在“道”的运行过程中展现自身。人们只有对这个自发的运行过程有所体验和认识,才能突破狭隘的自我局限,顺应万物的生长变化。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34章)。“道”是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它服务于万物,是卑下的,而万物归附于它,因此它又是伟大的。“本章说明‘道’的作用。‘道’生长万物,养育万物,使万物各得所需,各适其性,而丝毫不加以主宰。这里,藉‘道’来阐扬顺其自然而‘不为主’的精神。”[4]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第39章)这里的“一”指“道”,它是一个相互关联、和谐运转的整体,其中一切事物都互相依赖,不可分割。天、地、神、谷、万物、侯王的存在都离不开“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42章)这一章说明“道”从混沌状态逐步分化生出万物,这是一个复杂难言的过程,老子用一、二、三作大致的描述,它表明“道”有极强的连续性和创生能力。由“道”生成的宇宙万物是阴阳转化、对立统一的。

第三方面的含义是,“道”是“德”的根本。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老子》第21章)。“德”就是得到,它从属于“道”。万物本于自然之道而得以成长,参与了“道”的运行,获得一种不得不然的自我展现的力量。因此,“德”是植根于“道”之中的,老子将其称为“玄德”。“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蓄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第51章)这一章讨论在“道”的运行过程中,“道”和“德”的关系,“道”生养万物,“德”是对“道”的服从与保持,它保持了万物的特殊性,同时又不搅扰“道”的循环运行。

所以,“德”与“道”有着深层的联系,“玄德深矣,远矣”(《老子》第65章)。关于“德”,在《老子》书中还有“广德”“上德”“建德”“孔德”“常德”等说法,但还是以“玄德”的说法为主。这表明老子在体察“道”运行的连续性与循环性的同时,也以开放的心态迎接宇宙万物的特殊性和创造性,用“玄德”加以描述形容,这充分体现了老子在思索宇宙、人生时,其思想所具有的深度与广度。

第四方面的含义是,“道”不可名状,这引发了老子及其以后的道家学者对语言特性的思考。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第25章)。“道”不能单靠语言就表述清楚,它是无限的,是活生生的过程,需要参与,需要体验,需要静观与深思。

语言的过度使用,使“道”失去活性,变得抽象化、概念化、形式化、教条化,从而背离世界、人生和精神的多样性、变化性的特点。“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说明老子对语言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和深人探索的态度。他对“道”的论说方式十分谨慎,认为“道”不能在浅表的语言中得到揭示,对“道”的讨论应该在更深的层次上进行,所以他说:“道常无名”(《老子》第32章),“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老子》第41章)。

老子认为“道”,“周行不殆”,处于不断的建构运行之中,因此,“道”具有开放性的特征,它像水一样,是流动的,正如成玄英的注疏所说:“道以虚通为义。”[5]“道”不同于任何具体的事物,它看不见、听不见、摸不到、抓不住,无形无象,却就在我们身边,给我们的生活提供基础、赋予意义,它比我们的感官和心智所知觉到的要更加丰富和深人。换句话说,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感官和心智只为我们提供了日常生活意义的冰山一角。而更深人更微妙的层次还有待我们去体验和发掘,这是自我实现的历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特殊的、唯一的经历,没有普遍的规则或既定的原理,只有全身心融人宇宙万物流动变化的过程中,才能体验“道”的指引和力量。因此“道”是恍惚的,是万古常新的。

对老子思想进行探讨,还应注意与自然之道联系极为紧密的三个范畴——“常”“无为”“有无”。

“常”有正常、恒常、长久的意思。“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老子》第16章)这是对“道”循环往复的运行过程的描述,所谓“归根”“复命”是说万物处于存在与变化的过程中,在其中展现自身,从而得其性命之本真,事物在获得自身特殊性的同时,也参与到万物整体的变化之流中。万物生于自然又返于自然,这种常态,这种动态的平衡,是“常”最重要的含义。

由此进人行动的领域,老子提倡“无为”。“无为”是一种自觉融人“常道”的行为。在《老子》书中,“无为”是圣人以及修道之士修身、治国所遵循的道理。《文子·自然》曰:“所谓无为者,……谓其私志不人公道,嗜欲不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推自然之势。”老子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老子》第37章)这说明侯王应该顺守“道”的运行而不妄作,万物将在“道”自发运行的过程中充分展现自身。如果侯王所守的“道”渐趋封闭,以自我私欲为中心,将要有所作为,这时就需要用自然之道来制止。其中“化而欲作”是有为,“无为”能够消解有为的封闭性,将其融人自发自动的开放系统之中,因此说“镇之以无名之朴”,也就是镇之以“无为而无不为”的“常道”。制止私欲,走向安静,天下将自然而然地稳定下来。

“有无”也与自然之道密切相关。自然之道之所以能够运动,在于其能“反”,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40章)。“道”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循环运动,这是“道”最重要的特征。“反”的动力来自“有无”,“有无”相互依存、对立统一,形成一种永恒运动的态势,“自然”就从二者的动态平衡之中生长出来。“有无”是两种反对的因素、力量和趋势,是有形与无形、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偶然性与必然性、可预测性与不可预测性的总括。“有无”并非两个截然分开的东西,而是同一个过程的两面,二者的关系正如泰戈尔的诗所描绘的:“根是地下的枝,枝是空中的根。”[6]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同一个过程,就产生了有与无这样对立的、相反的方面,事物创始和创造的过程是“从无到有”的生长过程,同时也是“从有到无”渐趋衰竭的过程。通过“有无”对立统一、循环变化,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世界便呈现了出来,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朴素的现实世界,有聚有散、有生有死。

《老子》第一章反复强调“有无”对立统一的重要观点:“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现实世界中的万事万物是从“有无”对立统一的张力状态中展示自身的,人们也应该从“有无”的角度来认识世界,用“无”去了解“道”的奥妙,用“有”去体会“道”的创造。“道”本身的运行、宇宙万物自身的展开、人们对事物的体会与理解都与“有无”对立统一、循环运行紧密相关。人对世界的认识不应该执着于“有”或“无”的偏见,而应该全面看到整个过程的更深层,立足于天地万物灵动变化的洪流,虚心体察,融会贯通,这样才能追求智慧的人生。

三、《老子》的历史地位

老子及其开创的道家学派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任继愈对老子思想的重要性有这样总括性的评论:“哲学不同于其他科学,哲学不负责解决一个一个的局部具体问题。哲学的全局观点是从老子开始的,后来不断发展丰富,才有今天的哲学。道——混沌的,是朴素的。道——自然的,本来就存在。道——构成万物的原始材料。道——无形象,肉眼看不见,感官不可触摸。道——事物的规律。人、物、自然、社会都离不开道。‘道’是老子第一次提出的新概念,表达起来有困难,它不好描述,它是‘无名’‘朴’‘无象’‘无形’‘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道’是精神性的还是物质性的,老子没有深说。老子的认识已经是处在当时中国古代人类认识的最前沿。”[7]

《老子》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古今中外许多追求智慧的人们,从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生态、人生哲理等方方面面对其进行探讨。形成于东汊时期的道教,以老子道论为基础建立宗教思想体系。道教徙将老子神化为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奉为天神和创立道教的教主。《老子》书,即《道德经》也为道教徙特别看重,成为诸道经之首。仅以历代注释《老子》的著作为例,今人严灵峰《无求备斋老子集成初编》就收有明代以前的著作140种,续编收录清代、民国时期以及日本、韩国著作196种,加上《道藏》中收录的《老子》注本和对出土简帛《老子》进行研究的著作,更是数不胜数。可见,《老子》是一个研究不尽的领域,其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夏绍熙)

【注释】

[1]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5~6页。

[2]陈鼓应:《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所载论文《郭店〈老子〉简初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7~30页。

[3]王叔岷:《先秦道法思想讲稿》,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7~38页。

[4]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202页。

[5]张继禹:《中华道藏》第九册《老子道德经义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233页。

[6]〔印度〕泰戈尔:《泰戈尔诗选·飞鸟集》,谢冰心、石真、郑振铎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12页。

[7]任继愈:《老子绎读》,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前言”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