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创作方法是指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对主体思想感情和客观生活的关系所持的基本态度和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它是在艺术思维中要遵循的最一般的原则，也是艺术表现中所遵循的最一般的方法。创作中的主体思想感情和客观生活本是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冷静、客观地观察和体验生活的艺术家，便有可能偏重对从实际生活中得来的诸多表象进行写实的提炼、概括和描绘，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和原则；有的艺术家则是偏重主观的思想感情和理想的抒发，热情奔放、想象新奇，这就构成了浪漫主义的创作态度和原则。

艺术创作方法与艺术表现手法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二者的区别在于，创作方法既然是艺术家在创作中对主体思想感情和客观生活的关系所持的基本态度和所遵循的基本原则，是某种艺术思想在创作中的体现，是指导整个创作活动的最一般的原则，因此对创作的影响是全局性的。而艺术表现手法是塑造形象的具体方法，仅仅是艺术表现中的一些具体的表现手段，如绘画中的皴、擦、点、染；音乐中的模进、反复、和弦；文学中的叙事、描写、抒情等，它们往往只对艺术形象的具体刻画起作用，因而对艺术创作的影响是局部的。

二者又是有一定联系的。虽然同一种创作方法可以运用不同的手法、技巧，许多艺术手法和技巧也可以为各种创作方法所用，但一定的创作方法往往更多地使用与它相适应的艺术表现手法。如现实主义往往运用写实的朴素的艺术语言，冷静细腻的描绘；浪漫主义往往运用激情的艺术语言，想象、夸张的描绘等等，从而构成创作方法的外部特征。因此，从作品的外部特征也可以看出作者在创作中所遵循的是何种创作原则，即何种创作方法。

创作方法的理论是从纷繁复杂的艺术现象中总结出来的。也就是说，作为创作原则的创作方法，其基本精神和原则早已体现在东西方自古以来的大量艺术创作和作品中，而作为艺术理论的原则和方法，却是较晚才被提出来的。它体现了人们对创作规律认识的自觉性。

（一）创作方法的两大主流

在古今中外的艺术史上曾经出现并还将继续出现多种创作方法，但是，影响深广、作品丰富、贯穿艺术史始终的两大主流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是因为，自艺术产生之后，就存在着以描绘现实和以表现理想为主的两种不同的基本创作倾向，体现了侧重再现与偏重表现以及二者有机统一的艺术创作规律。因此，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就成为两种主要的和基本的创作方法。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正如索福克勒斯所说，他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欧里庇德斯则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67]人们往往把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称为浪漫主义，它往往重主观、重表现；把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称为现实主义，它往往重客观、重再现。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不但源远流长，而且对其他创作方法有重大影响。艺术史上先后产生过的创作方法，往往与这两大主流均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从一定意义上可视为这两大主流的分支、派生或变形。如古典主义、自然主义、超级写实主义的基本手法属现实主义的；而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西方现代主义的众多流派中，浪漫主义与其中很多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当然，有不少也与现实主义有缘，如心理现实主义、超级写实主义等），并成为它们的发源地，“与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新思潮有更多的联结点”；现代主义“无不在‘表现论’审美主张的大旗帜下殊途同归”。^[68]

1.现实主义创作方法

现实主义是艺术发展史上最有影响的创作方法之一，它具有较强的生命力和较大的包容性。从最原始的旧石器时代的岩洞壁画到古希腊的雕塑，达·芬奇、库尔贝的绘画，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小说；从《诗经》到杜甫诗、《三国演义》等等，优秀作品浩如烟海。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指艺术家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通过艺术形象的典型化，真实地再现生活的一种创作方法。它的基本特征是：艺术描绘的客观性、艺术形象的典型性、思想倾向和情感的隐蔽性。

（1）艺术描绘的客观性（写实性）。它表现为忠实于生活本来面貌的写实性，并且把描绘的目光集中在普通人身上。正如别林斯基所指出的，现实主义文学要“忠实于生活的现实性的一切细节、颜色和浓淡色度”，因此，“它的显著特色，在于对现实的忠实”。^[69]如油画打石工》、话剧《茶馆》、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等，都是根据现实生活塑造的，都以生活的本来面貌呈现在观众面前，达到了合乎生活本来面貌的真实性。

现实主义的客观性，还表现在艺术家是依照现实本身的逻辑真实地描绘现实，“即使这真实同他个人的喜爱不相符合”^[70]。因此，占支配地位的是生活本身的逻辑而不是作者的喜好和愿望。

现实主义往往非常重视细节真实，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往往通过令人难忘、感人至深的细节描绘，揭示人物的性格和生活的底蕴。如果细节失真，往往会破坏整个作品的真实感。把现实中最有个性特征而又最具普遍意义和深刻内涵的细节加以选择提炼，往往是使艺术作品真实、深刻的重要依据。斯皮尔伯格在被誉为世界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最成功的影片《辛德勒名单》中，对犹太难民中六七岁的孩子们偷躲到粪坑里以求一线生存希望而都“没地方了”的细节；获奖影片《高山下的花环》中梁三喜、靳开来临上战场所留下的遗言“人死账不死”和遗物“全家福照片”等，均是感人至深、内涵深刻的精彩细节描绘。

（2）艺术形象的典型性。现实主义不仅要求写实地描绘实际生活的客观形态，还要求透过生活的表面和现象，揭示社会生活的内在本质和规律，即生活外貌、细节真实与本质真实的统一。它往往“从纷乱的生活事件、人们的相互关系和性格中，攫取那些最具有一般意义、最常复演的东西，组织那些在事件和性格中最常遇到的特点和事实，并且以之创造成生活图景和人物典型”^[71]。优秀的“艺术家的感受，能在事物外表之下体会内在的真实”^[72]。

（3）思想倾向和情感的隐蔽性。艺术是以情动人的，任何艺术家在事实上都难以做到纯客观。但是现实主义艺术家往往隐藏自己的情感和倾向，将它们有机融合在客观的生活描绘之中，通过对生活真实的、具体的、历史的描绘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与此相适应，现实主义在表现手法上，往往要求运用朴素的艺术语言，客观、写实地叙述和描绘，冷静、细腻地刻画人物和事件，从而构成了现实主义的外部特征。

2.浪漫主义创作方法

作为贯穿艺术史的创作方法，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一样是自古有之的，古代的图腾艺术与古代神话中就已大量存在。埃及石刻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中国殷商时代青铜器图案中的饕餮，李白、郭沫若、惠特曼、拜伦的诗，德拉克洛瓦、籍里柯的画，但丁、雨果、吴承恩的小说等等优秀作品，也是令人目不暇接的。

浪漫主义创作方法是指艺术家以奔放的主观激情，按照理想的面貌表现生活的创作方法。它的基本特征是：创作的重心是追求理想，创造奇幻型的艺术形象和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

（1）创作的重心是追求理想现实主义是按照生活实际存在的样子去再现生活，而浪漫主义则力图按照人们所希望的、理想中认为应该如此的样子去表现生活的理想。所以，浪漫主义往往通过描绘人们“应有的”生活景象，表现人们的理想、愿望以及人们对现实的态度。然而在现实中理想与现实是矛盾的，因此，浪漫主义艺术家往往通过描绘人们所希望的美好世界来超越现实，如同席勒所说，就是“试图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那不足的真实”。^[73]可见，浪漫主义实质上是文艺中的理想主义。然而，现实主义也并非不表现理想，但他们往往通过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具体而客观的描绘，通过对生活本身的本质规律的揭示来表现理想，而不会像浪漫主义那样，为了表现自己的理想而创造出一个理想的甚至人间没有的世界。

（2）创造奇幻型的艺术形象既然浪漫主义追求的是所希望的理想的境界，就往往是与日常生活不同的、在客观生活中难以如实存在的奇特的艺术形象。它往往以奇幻的想象重新创造出客观世界以外的奇人、奇事、奇境等超凡的另一种生活情景和艺术形象，如孙悟空、宙斯等。

尽管浪漫主义往往选择神话传说或奇闻轶事造成描绘对象的神奇，但它“再造”的艺术仍然是以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为基础的。如果说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侧重于表现客观的物理世界的真实，描绘的对象是“形神皆似”，那么浪漫主义创作原则则侧重于表现主观的心理世界的真实，艺术形象主要追求“神似”。刻画形象主要依据人物性格和情感真实的逻辑，而非依据生活现象的逻辑。李白的诗句“燕山雪花大如席”；汤显祖《牡丹亭》中杜丽娘为了爱情而死又死而复生，虽不符合生活逻辑，但符合人物、事件的情感逻辑和情感真实。

（3）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主观性是浪漫主义的重要特征，如同客观性是现实主义的重要特征一样。与现实主义作品思想倾向和情感的隐蔽性相反，浪漫主义具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往往塑造充满激情的情感形象。这是因为浪漫主义艺术家在创作中激情澎湃，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思想遨游于现实之上，情感处在激荡之中，以主观激情熔铸客观世界，直接表现自己所向往的理想世界，抒情主人公与艺术形象合二而一，强调内心感受的真实。

正因为如此，浪漫主义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常常运用奇妙的幻想、强烈的对比、绚丽的色彩、昂扬的节奏、夸张的语言、离奇的情节，甚至超越时空，构成奇幻特色，形成浪漫主义的外部特征。

（二）创作方法的多样性

前面我们着重介绍了贯穿艺术史的两大主流——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创作方法。但是，创作方法是多样的。在某个具体的历史时期，某种创作方法可能是主要的，但往往也有其他创作方法同时存在，新的创作方法也会不断产生，各创作方法还会相互影响、取长补短。这是人类审美意识发展的必然结果。下面简要介绍其他几种较有影响的创作方法：

1.古典主义创作方法古典主义是欧洲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产生的一种创作方法。它的主要原则是要求创作忠于自然又合乎理想，强调复古，甚至采用古代题材来表现艺术家对现实的态度，因此后人也称其为“新古典主义”。它的鲜明特征是崇尚理性与理智、排斥感情，讲求共性与规则，往往以抽象的共性代替具体的个性，强调克制自我的感情和欲望，服从国家的需要，为君主专制的利益服务。而且这种思想倾向是通过人物之口直接宣讲的，而不像现实主义的隐蔽性。古典主义在创作上要求结构严谨，有许多严格的要求和“法规”，如按照“三一律”创作剧本，即故事必须发生在同一地点，情节一致（情节应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时间一致（限于一昼夜之内）；采用诗的语言，即把文体和语言分为雅俗两种，粗词俗字不能出现在悲剧中，等等。它具有一定的现实主义因素，又有较大的保守性和封闭性。代表作有高乃依的悲剧《熙德》、大卫的绘画《荷拉斯兄弟之盟》等。

2.自然主义创作方法自然主义作为一种艺术思潮和创作方法产生于十九世纪的法国，后波及欧洲。它的基本原则是采取“纯”客观的态度，从事实出发再现客观事物，强调描绘的实录性和详尽性，不要求典型化。从生物学、遗传学的角度来描写、解释人的思想行为、自然和社会，揭示造成人物社会命运的自然原因。这种创作思想与十九世纪崇尚科学的时代精神有内在的联系。自然主义在文学中的代表作是左拉的小说，如《娜娜》等；在美术中，与文学在表现形式和意义上都有所不同。“被称为‘自然主义’的米勒的绘画，实际上更符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而只追求眼睛所看见、所感受的印象主义和点彩派美术，其所遵循的思想原则倒是真正自然主义的。”^[74]

3.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虽也有“主义”之称，却没有一种与之相应的统一的创作方法。它是一个较宽泛的概念，是十九世纪末以来西方各种文艺新潮和艺术流派的总称，包括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后期印象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西方现代主义文艺从思想观念到审美特征都与十九世纪以前的传统文艺有着很大的不同。所谓“现代”，是以区别“传统”而言的，它以反传统为宗旨。它是在两次世界大战动荡不宁的社会现实和战后异化的社会环境下，在现代西方文化思潮和哲学思潮的基础上，艺术家们在作品里集中体现出带有抽象意味的对人类生存环境的绝望感、人的生存本身难以忍受的“形而上”的痛苦等等复杂的感受。“现代派作品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所表现的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和文明的深切的危机意识和紧迫的变革意识。”它集中体现在“在人类四种基本关系上的全面扭曲和严重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75]。

在艺术特征方面，主观性、内向性是现代主义的重要特征，往往侧重于以本能为主导的多变化的内心来反映现实，常常把现实世界和心理世界搅拌起来表现，追求的是现实世界挤压之下的心理世界的真实以及心理世界扭曲之下的现实世界的真实。主题思想的譬喻性、模糊性和多义性，是由于现代社会科学尤其是哲学、心理学等广泛渗入的结果。因此，“对于理智的强调，对于辩证的兴趣，对于悖论逻辑的爱好以及象征、譬喻、寓言等手段的运用，都说明了他们对于作品中一种哲学品性的自觉的追求”。西方现代主义还表现出思想方式的“非理性”，作品主人公的“非英雄化”倾向；艺术作品的结构趋于松散而复杂，随着哲学成分的加重，情节淡化甚至被取消，人物的抽象化、寓意的象征化，很多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是思想的载体，追求“较深刻的哲理内涵和尽可能多的信息量”，从而启发观众去思考，并且“厌繁求简、返璞归真”。在表现手法上主张“间离”，即“把人们熟悉的经验陌生化，引起人们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这经验”；追求表现的创新，常常使用象征、譬喻、寓言、暗示、无意识、意识流、梦幻、荒诞、悖谬等探索方式和表现手段，从而传递事物背后不可言传的意义^[76]。

进入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艺术进入了后现代阶段，其影响迅速遍及全球。后现代艺术是二十世纪中期以后，西方后工业社会现实矛盾中所产生的一种文化艺术思潮，是多国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文化艺术高度商品化和高度媒介化的产物。它的含义尚无统一的界定。它企图突破传统乃至现代主义的审美范畴，漠视主观感情、个性和风格，强调客观性，作者与作品分离；广泛运用大众传播媒介，突出“复制”的作用；主张艺术的多元价值取向；更多地致力于解构，崇尚解构主义；反中心、反权威、反深度，追求平面性、大众性、游戏性、娱乐性，打破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使艺术生活化和世俗化；艺术创作只是一种对混乱、变形、零散化的外部世界的随意性的体验和个体绝对自由的选择，即“怎么都行”；因此，“艺术不再是静观的对象，而是一种行动的艺术。艺术本义存在于每次不可重复的参与之中，存在于每次‘行动’所产生的新的意义之中”^[77]。

在艺术表现上，后现代主义往往采用反讽、拼贴、荒诞、调侃、亵渎、嘲弄化模仿、矛盾叙述、中断等手法，直观地表现出当代世界的不确定性和分解状态。由上可见，后现代主义既是现代主义的继承，却又背离和超越了现代主义。

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艺术的问题非常复杂，它们的产生和发展，自有其特殊的历史、社会、时代的背景和原因，待另做专门研究。关于现代主义的产生及原因，可参看本章艺术思潮部分的初步探讨。

以上我们对艺术史上重要的创作方法进行了探讨。应当看到，创作方法在艺术史中是发展变化的。某些老的创作方法消亡了，某些新的创作方法产生了；同一种创作方法在不同的时代中，随着艺术的发展也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仅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并不拘泥于写实和再现，而是借鉴、渗透了其他创作方法中有益的内容，从而获得了更大的艺术表现力。西方艺术界“在多元格局的竞争中，现实主义自己也在求生存、求发展。在保持本体的前提下，它不断从泛表现主义那里吸取新的表现手法，以充实和丰富自己，如象征、梦幻、意识流、怪诞、变形等都很常见，使现实主义的面貌焕然一新”^[78]。我国当代作品中，王蒙小说中运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罗中立油画《父亲》运用了超级写实主义手法；钱绍武雕塑《李大钊纪念碑》则吸取了西方立体主义的某些因素，等等。它说明，现实主义是一个历史的开放的体系，具有广阔的生命力；它也说明，任何创作方法只有不断吸取他人的优长，强健自己的体魄，才能在艺术的发展中充满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