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官生在南石头狱中/曾庆榴
黄埔军校是名闻中外的军事、政治名校。1924年创办以来,在国共合作的历史条件下,在许多革命者的共同努力之下,经过援助工农运动、平定商团、驱逐杨(希闵)刘(震寰)、两次东征,很快办出黄埔的特色并扩大了革命影响。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海外侨生纷纷为之吸引,不远千里而来就读,还有不少朝鲜、越南的革命志士也慕名报考。在黄埔军校的教官、学生中,有许多是共产党员。1926年3月中山舰事件前,黄埔共产党员达500多人。
中山舰事件后,由于蒋介石排斥、打击共产党人,黄埔党组织的处境十分艰难,然而,北伐战争开始后,经过黄埔“特支”、“党团”的沉着应对和艰难抗争,黄埔共产党人一度走出困谷。至1927年早春,在武汉革命形势“高涨”的影响下,黄埔的革命气氛也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热烈,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响彻云霄,那光景,看似十分的喜人。
1927年4月8日,著名革命文学家鲁迅应邀到黄埔军校作题为《文学与革命》的讲演。鲁迅的眼光是敏锐的,语言更是深刻的,他说:“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被杀。”一个星期之后,黄埔军校果然就发生了鲁迅所讲的“闭口者杀人,开口者被杀”的惨剧。所谓“开口者”,指的是那些经常搞宣传、叫口号、做政治工作的人,主要是些共产党员。4月15日,广东国民党当局秉承蒋介石的“清党”意旨,成立了“特别委员会”,制定《肃清共产党分子宣传大纲》,提出“打倒中国共产党”,于当日凌晨在广州全市宣布特别戒严。反共“清党”的恶风,刹时间就吹到了黄埔军校。军校当局即以“开会”或以“紧急集合”为名,对全校的共产党员、革命师生实行逮捕。据有关史料记载:在黄埔军校校本部逮捕了170余人,在广州市区各入伍生驻地逮捕了100余人,在东莞各入伍生驻地逮捕了100余人,总共400余人。黄埔军校政治部代主任熊雄,主任政治教官孙炳文(在上海被捕),教官熊锐、萧楚女,宣传科长安体诚(在上海被捕),入伍生部政治部主任谭其镜,中共黄埔特支负责人杨其纲,中共广东区委军委秘书麻植,军校各期学生王全善、杨新民、韦凤喈、宋时轮、张开荆、张如屏、杨大朴、王一沙、郭成荣、葛承烈、杨枫汀、刘祥临、周骥、李永梧、钟炳骥、赵一雪、杨南
等等,均遭逮捕。其中有的人并非共产党员,但也被“清”到了南石头,备尝牢狱之苦。黄埔官生各驻地,一片恐怖,人人自危。
南石头在广州南端,位于珠江之畔。昔日为镇南炮台,与另一座炮台——车歪炮台成
角之势,历来是守卫广州的重要门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炮台变成监狱,城墙变成监狱的厚墙。在“清党”中被捕的黄埔教官、学生、入伍生,先后都送来这里,他们是关押在这座监狱的首批“政治犯”。
熊雄,江西宜丰人,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2年3月往德国留学,在柏林加入德国共产党,次年3月转赴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5年7月与聂荣臻、叶挺等一同回国,参加第二次东征,1926年1月被任命为军校政治部副主任,后为代理主任,是当时中共黄埔军校党团的主要负责人。
四一五前夜,当军校教育长方鼎英把广州即将实行“清党”的实情告知熊雄时,熊雄说:实在不忍这个浩浩浩荡的北伐局面,败于反动派手里,愿将满腔热血,洒在黄埔岛上。经过许多人的劝说之后,熊雄才乘坐军校安排的小汽船离开黄埔,船开不久却因机件“失灵”而停泊江中,遂被逮捕。在南石头监狱中,熊雄争分夺秒地同黄埔同学交谈,教导他们组织起来,团结一致,坚持斗争。熊雄说:“告诉大家,不要怕。要杀头,首先杀我这样的人。我不怕,你们还怕什么!”他要求身边人把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狱中的同学。临难之前,熊雄镇静自若,高声说:“好!我走了!我们永别了!”这一日,是1927年5月17日。遭枪杀后尸体被装进麻袋里,沉没珠江。熊雄是黄埔军校共产党人最杰出的典范之一,周恩来1959年在审查中国革命史展览时说:“宣传黄埔要宣传熊雄”。萧楚女,黄埔军校政治教官,是一位杰出的政治理论家,他因病住在医院里,4月14日的《黄埔日刊》在“书面解答”的栏目上,仍刊登出他对黄埔学生邓友馥所提问题的答复,真正为培养黄埔学生而工作到最后的一刻。4月15日萧楚女被捕,4月下旬被枪杀,时年36岁。第二期学生麻植,字愈高,浙江青田人,被捕之前紧急销毁了由他保管的军校共产党员名册和党内文件,使党组织未遭受到更大的破坏,被捕后被枪杀于广州红花岗,时年22岁。麻植因任广东区委军委秘书而常到周恩来寓所,因而邓颖超对他印象很深,她说:“麻植同志的身高将近一点七米,面貌扁方型,戴眼镜,衣着朴素……”“半个世纪以来,我常常怀念起麻植烈士”。四期生杨新民,“黄埔同学会”组织科科员,1928年2月11日早晨在南石头监狱的山岗被枪决。当时广州媒体报道说:杨新民等“共党分子沿途非常镇静,并高呼口号”。“清党”时先后遇难(包括病逝于狱中者)的,还有熊锐、谭其镜、杨其纲、蔡鸿猷(二期)、穆世济(三期)、王全善(四期)、朱凯(四期)、韦凤喈(六期)等。1945年中共中央组织部编印的“烈士英名录”开列的“清党”时死难的黄埔学生还有王文华(三期)、司徒仕(四期)、王日祚(四期)、励志敏(四期)、时逢至 (六期)、张建仁(六期) 、郭成荣(六期)、杨大朴(六期)、唐模生(六期)及王震球、谭子和、龙卓灵(未注期别)等。
上世纪80年代,广东党史部门召开“南石头监狱斗争史座谈会”,请部分当时健在的狱友回忆有关情况,并编印了《南石头监狱的斗争》。此书提到囚禁于南石头的黄埔官生,除前文已提到者外,还有吕文远、张廷仁、张俊仕、袁牧之、方坚、宁烈、童世恩、虞辙、黄海泉、惠允功、高国玖、戴冠宇、郭成荣、宋一星、上官显、岳亚坤、段浩天、朱忠能、吴国安、饶荣春、刘仲容、刘漫天、彭荣桢、萧剑青、陈啸樵、胡雪、朱伟民、郑强、尹希、朱明谦、刘汉章、姚文锡、蒋云樵、黄作龙、龚定洲、斐文铁等。在狱中,他们多数信念坚定,不屈不挠,反抗压迫,争取出狱。
难友们回忆说:“铁窗的烈火,是由熊雄点燃的。”熊雄临难之前对他的学生说:“此次事件,不是一时的风波,而是中国革命关头的转折点。大家要作好长期打算,组织起来,实现‘监狱是革命者的学校’。”六期入伍生宋时轮,当时19岁,是共产党员,他说:“熊雄被杀害后,我难过了很久,他对我的教育,影响了我的一生。”又说:熊雄临危不惧,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精神,对稳定被捕黄埔同学的情绪,坚定斗志,起了重要的作用。后来,南石头狱中成立了共产党的特别支部,领导狱友坚持斗争,这是熊雄精神激励的结果。
南石头的生活异常黑暗,被囚者饱受种种苦难。六期入伍生、共产党员张廷仁被折磨致死,死时一副皮包骨,双眼睁着,脚镣还未去掉,惨不忍睹,死号编为103号。狱中党支部的创建者之一陈熙年,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年仅21岁。入伍生宁烈,是狱中的一位囚徒,他在1926年10月10日出版的《黄埔》上发表过《纪律与人格》一文,当中说:智仁勇三种美德,是军人人格的特征。缺乏三种美德,是人格的破裂。智而不仁,或仁而不勇;一时信仰主义,一时违叛主义;一时革命,一时反革命,都将导致人格扫地。而要保全人格,就要受纪律的约束。可见他是一位有理想、有人格追求的青年。在狱中,宁烈不堪重重压迫之苦,用铁钉插进自己的喉咙,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情形异常惨烈。六期入伍生李永梧和钟炳骥,是党领导的秘密组织“努力”的成员,因狱中的恶劣环境和残酷待遇,均死于伤寒病。
南石头的大墙之内,还关着一位常有文章发表的人物——饶荣春。他是黄埔三期生,在军校时是共产党员。1925年4月,饶在《中国军人》发表诗作《赠关麟征同志》,热情赞扬一期老大哥、东征负伤的关麟征,对关的“头颅未掷,尚堪杀敌,伤腿何害,流血何惜?”的豪迈之言,钦佩不已。后来饶在《黄埔潮》至少发表了8篇文章。囚于大墙之内、过着非人生活的饶荣春,写了一首长诗《“叛徒”的呼声》,署名“君淦”,秘密邮付上海,发表于一家左翼文艺刊物。据狱友说,这本刊物也传进南石头狱中。狱友彭波记得这首诗开头的几句是:
一切社会的“叛徒”,
一切惨败的人生的战士,
一切“土匪”、“小偷”,
一切人所不耻的“下流痞子”!
我们也都是人呀,
我们也都有横的眼睛,
直的鼻子,
可是我们的权利被剥夺了
……
当饶荣春在囚室中写作《“叛徒”的呼声》时,三年前曾被他赞扬过的关麟征,正与蒋介石站在一条线上,就任蒋的警卫团团长(1928年)。关麟征三年前可能读过饶荣春赠给他的诗篇,不知道他这时能否听到他的黄埔师弟饶荣春在狱中发出的悲愤的“呼声”?
难友万明回忆:南石头西楼关押的,全是黄埔军校入伍生,其中不少是大学毕业后考上黄埔军校的。万明能够回忆起来的狱中共产党员有沈维汉、陈熙年、杨大朴、王一沙、郭成荣、刘光、罗恩。据狱友张如屏回忆:杨大朴、刘光、陈熙年、郭成荣、吕文远等通过各种关系,利用一切机会,与狱外党组织取得了联系,暗中了解和审查共产党员在狱中的表现,秘密成立了党的狱中特别支部。万明甚至记得,南石头特支成立的时间是1929年3月6日,参加组织生活的党员共54人,组成了17个党小组。其中黄埔入伍生党小组9个,工人小组4个,教师、医生、学生小组4个。六期入伍生葛承烈,1926年12月经韦凤喈、蔡剑勇介绍加入共产党,在狱中任特别支部的支委和党小组长。韦凤喈、刘祥临均参加了特支的组建工作。六期入伍生杨枫汀,在狱中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于1929年被吸收入党,编入以葛承烈为组长的党小组。
南石头狱中党支部主要针对狱中各种酷刑和非人待遇,领导狱友开展斗争,包括绝食斗争,并组织学习和互助互救。经过斗争,经过各方营救,部分被囚禁的黄埔生先后得到释放,如宋时轮、张开荆、吕文远、宋一星、上官显、张如屏、戴冠宇、高国玖、王一沙、朱侃、杨枫汀、刘祥临、周骥、葛承烈等。其中宋时轮1929年获释,加入工农红军,到湘赣边界参加武装斗争。张开荆1930年秋获释,加入工农红军,到红十二军工作。吕文远、宋一星1929年12月出狱,被中共广东省委派往东江革命根据地工作。张如屏、高国玖、戴冠宇1929年底被保释出狱,张返回安徽,参加当地武装斗争。六期入伍生、共产党员王一沙(王金唤)1929年出狱,绕道香港,到广东潮汕参加东江地区武装斗争,任中共东江特委代理秘书长。1931年秋东江根据地“肃反”时,在南石头狱中历尽磨难的王一沙,却以莫须有的“AB团”罪名被错杀于粤东大南山,其事殊可叹也!杨枫汀1930年期满出狱,经狱中地下党组织介绍,辗转到中央苏区任红军连长,在一次作战中牺牲。刘祥临、周骥二人出狱后,到中央苏区参加红军工作,先后在作战中牺牲。葛承烈1932年12月出狱,回故乡河南继续从事革命活动,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以上,在新中国成立后,宋时轮被授予人民解放军上将,张开荆被授予少将,张如屏任武汉水利电力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葛承烈任河南省工业厅副厅长,等等。
蒋介石1927年4月发动的反共“清党”,是公开以暴力对中国共产党发动突然袭击,逮捕、囚禁、残杀共产党员,这是当时中国最为黑暗的政治事件。“清党”对黄埔军校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黄埔军校创办伊始,即有共产党员在其中工作和学习。他们固然抱有共产主义信念,但更有拥护、参加国民革命的热忱,是为壮大国民革命联合战线而来。其中有的人是各地国民党党部选派的,有的是经过国民党领导人的推荐。他们为黄埔军校的建设、发展,为广东战争和北伐战争的胜利,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中山舰事件后,因蒋介石要求每人只保留一种党籍,有的人还公开了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在国共两党仍有合作关系的情况下,在北伐战争步步向前推进的关键时刻,蒋介石及其追随者翻起脸来,大兴“清党”之狱,掉转枪口捕杀共产党员。在中国近代政党史上,这是首先公开使用军队于党派斗争,用枪杆子解决意识形态的分歧和政党之间政治观念、政治主张的分歧,首先刮起大规模残杀政敌的恶风。黄埔军校因此发生质变。1927年7月15日,继上海、广州“清党”之后,汪精卫在武汉也实行“分共”。至此,中国第一次大革命遂遭到失败,国共合作的黄埔军校的历史,至此完结。
(作者单位: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