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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插图本)
1.65 二、“破坏上等社会”与“提挈下等社会”

二、“破坏上等社会”与“提挈下等社会”

“中等社会”介乎“上等社会”与“下等社会”之间,它不仅区别于“上等社会”和“下等社会”,而且承担着“破坏上等社会”和“提挈下等社会”的双重责任。它的作用和使命就体现于这两种责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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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学社成立时师生合影

大致说来,“上等社会”是代表既得利益的统治集团,包括政府诸公、鸿儒硕彦、各地疆臣、领兵大员、驻外公使、州县官吏等。“彼夫出道而呵,人阙而趋,气焰熏熏,挟持政柄者,大率皆顽钝腐败之魁杰也。彼辈除考据词章以外无学问,除奔竞钻营以外无阅历,除美缺优差以外无识见。加之数十年陶熔于宦海,养成一种柔滑狡狯、麻木不知痛痒之性质,治内专务压制,对外只知唯诺,任列强弄之股掌之上,波谲云诡,罔测其端。是岂能立于今日世界竞争风潮最剧烈之旋涡而不堕落者乎?则位置之上于学生者无望矣。”(19)这部分人所代表的是一种旧的社会势力,因而是革命和“破坏”的对象。“下等社会”则是以农工为主体的劳动者阶级组成的庞大的社会力量,当然也包括会党、马贼、盐枭、娼妓、江湖术士、无业游民等流氓无产者在内。它受“上等社会”的压迫,因而有革命的要求。但是,“下等社会之中,识字者盖寡,廿四朝历史、十八省地理、自幼稚而少壮而老大,眼中耳中脑中,未尝经一二之感触,爱国之心何由而起?且蛮野横悍,动辄蚁聚蜂屯,戕害外人,昧公法,召衅端,其愚更可悯矣。以与世界高掌远蹠之文明国民相竞争,如卵投石,如汤沃雪,安往而不败哉?则位置之下于学生者更无望矣”(20)。它像是“一个布袋里的马铃薯”,并不能自己代表自己,需要新的阶级来代表它,“提挈”和“卵翼”它。学生之位置介于“上等社会”和“下等社会”之间,为“过渡最不可少之人”。它不仅代表了“中等社会”的自我意识,而且自觉地意识到了它比“上等社会”更先进,比“下等社会”更先觉。杨笃生说:

诸君(即“中等社会”——引者)在于湖南之位置,实下等会之所托命而上等社会之替人也。提挈下等社会以矫正上等社者,惟诸君之责;破坏上等社会以卵翼下等社会者,亦为诸君社会之责。(21)

“矫正”和“破坏”具有革新的意义,“提挈”和“卵翼”具有指导、启蒙的意义。二者相连,又说明了其间的内在联系,即要“破坏上等社会”就必须“提挈下等社会”,“提挈”是“破坏”的前提条件。对于“中等社会”来说,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时论云:

上等社会既误于前,崩溃决裂,俱待继起者收拾之。为今日之学生者,当豫勉为革新之健将,使异日放一大光彩,以照耀于亚洲大陆之上,毋使一误再误,终罹亡国之祸,以为历史羞。前途茫茫排山倒海之伟业,俱担荷于今日学生之七尺躯,则对上等社会所负之责任重也。下等社会为一国之主人,如何使完其人格,如何使尽其天职,必养其独立自营之精神,而后能为世界之大国民,以立于万马奔腾潮声汹涌之竞争场而不踣。今日之学生,即下等社会之指向针也,则对下等社会所负之责任重也。(22)

这段话里既有强烈而深沉的社会民族责任感,也有先知先觉的救世意识。但在那时的中国,正是依靠这种救世意识才产生了“中等社会”同“下等社会”的最初联系。从救世意识出发,还有一部分人达到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支那民族经营革命之事业者,必以下等社会为根据地,而以中等社会为运动场。是故下等社会者,革命之中坚也;中等社会者,革命事业之前列也。”(23)因此,“中等社会”必须走向“下等社会”,“与下等社会为伍”,并用新的社会理想“经纪”“下等社会”,使他们成为“革命的中坚”、进行“有价值之破坏”和“有秩序之革命”。

(一)“与秘密社会为伍”。秘密社会即通常所说的会党,是独立于中国社会行政系统和行会制度之外的“第三种社会”。它源于南方而流布全国,分枝极多,除天地会外,还有三合会、三点会、哥老会、江湖会等,在下层社会有巨大的革命潜力。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出于反清革命的需要,与秘密社会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试图在利用它的同时改造它,把它纳入革命的轨道。这种改造与利用的方式大抵有四:一是走访各山堂,进行民主革命的说服动员。如陶成章、魏兰之遍访浙东哥老会诸堂口(24),万武、刘道一之密访马福益(25),谭人凤之游说长江会党(26),黄申芗之联络湖北会党(27)等。二是打进去,以个人身份参加会党组织,取得会党的信任,获取对首领进言、参谋的地位。如陈少白之参加三合会受封为“白扇”(28);井勿幕在西安与哥老会首领歃血为盟结成三十六弟兄(29);秋瑾、刘复权等人之加入横滨三合会,受封为“白扇”、“洪棍”(掌刑)、“草鞋”(将军)(30);林述唐、黄兴之在湘、鄂入哥老会被封为“龙头”(首领)等(31)。三是拉出来,使会党分子加入革命组织。仅以兴中会为例,有姓名、事迹可考的兴中会286名成员中:会党分子入会者共44人,近六分之一。(32)四是建立联络会党的秘密机关或外围组织。前者如光复会在浙江利用温台处会馆,并在上海设立联络点;后者如华兴会为聚集两湖哥老会而组织同仇会。革命党人在与之为伍的同时,积极向他们宣传民族、民主大义,以冀改造其宗旨、组织和作风。这些事实说明了革命党人在“转移其旧思想而注入之以新思想,转移其旧手段而注入之以新手段”方面,确实做了许多实在的工作,会党因之也成为反清革命的重要力量,为民主革命作过贡献。但秘密社会有它自己依以生存的土壤,自己的组织和作风,并不容易被改造。它是一个动摇的阶层,“缺乏建设性,破坏有余而建设不足,在参加革命以后,就又成为革命队伍中流寇主义和无政府思想的来源”(33)。它的组织和作风,如江湖义气、山头主义、分散主义,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因此革命党人在改造它的过程中又往往被它所改造,在利用它的同时又往往被它所利用。1908年,革命党人(胡汉民)已说“会党首领难用,与其乌合不足恃”。孙武等也认为“对于各会党只可采取联络,不可依为心腹”(34)。于是把运动“下等社会”的重点从会党转移到新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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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福益

(二)“与军人社会为伍”。这里所谓“与军人社会为伍”主要指的是与新军为伍。新军的兵源多数来自破产农家的子弟和其他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本来就怀有不满现状的反抗情绪,自然容易接受革命宣传,何况他们由分散的家庭生活集中到部队中来,更能表现出多数人的力量。但是,新军毕竟是清政府直接控制的武装,要使他们投身到革命一边来,还必须积极地宣传和争取,即所谓“破坏其旧势力而耸动之以新势力,排斥其旧事功而歆羡之以新事功”。革命党人对新军展开的活动,首先是投入新军或入伍为兵。同盟会成立后不久,即在日本选拔军事骨干李烈钧、程潜、唐继尧、张凤翙、孔庚等28人,组成“铁血丈夫团”,回国分赴各省参加新军,掌握实力。文学社首领蒋翊武也投入了新军。有些军事学堂毕业的革命党人被分发到新军中去后,和士兵生活在一起,暗地里宣传革命,如云南讲武堂的学生在1911年就有相当一部分投入新军第十九镇各步、骑、炮、工等兵种的标营中活动。其次,通过新军中的革命党人,秘密地散发革命书刊,其中如陈天华的《猛回头》、邹容的《革命军》,在新军中的影响很大。武昌起义老人所写的《武昌首义回忆录》,其中许多人都说到他们曾读过和传递过这类小册子。此外革命党人还组织讲演会,向士兵灌输民主革命思想。再次,利用组织形式开展活动。就湖北来说,最初出现的革命组织,有科学补习所和日知会,成员多为新军中的中下级军官,他们在开展活动方面比士兵方便,影响也更大。革命党为了和新军互通声气和争取有革命倾向的官兵,在新军驻营附近、交通要道或租界,设立酒店、杂货店以至住宅,这种商店和住宅也就成了革命的秘密机关。在湖北以外的革命党人较活跃的地区,在新军中组织秘密团体,积蓄革命力量的也不少。如熊成基在安庆新军中主持的“岳王会”,第二十镇中的“武学研究会”,即其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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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容及其《革命军》

革命党人运动新军革命,到武昌起义前夕,已取得了显著的成效。据统计,当时湖北新军第八镇和第二十一混成协1.5万人(按:李春萱回忆为1.6万多人,熊秉坤回忆为1.87万多人),纯粹革命党将近2000人,经过联络而同情革命的约4000人,与革命为敌的至多不过1000多人,其余则是摇摆不定的。(35)除清政府控制较严的新军外,多数地区新军中的革命或同情革命的力量,到武昌起义前夕,也大都逐步取得优势。如“滦州北门外师范学堂驻有七十九标一二三三营,自排长以至土兵,十九皆倾向革命”(36)。辛亥革命主要就是依靠新军的起义而取得胜利的。

(三)“与劳动社会为伍”。“劳动社会”以农工为主体,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是比“秘密社会”和“军人社会”远为庞大的社会群体。20世纪初年,“中等社会”已经意识到这一巨大的社会力量,认为“革命之业,断不能破碎灭裂,侥幸其或成矣”,只有“鸠集群力”才能成功。“劳动社会”日在饥寒交迫中,有很强的革命性,因而是民主革命最天然的同盟者。但它受封建的锢蔽既长且久,受专制政体的钳制最严且酷,胼手胝足,愚昧无知,因而又具有极大的落后性,必须“改革其旧智识而注入之以新智识,变易其旧习惯而注入之以新习惯”(37)。否则“虽有千万之大众生,终不得不寂灭”(38)。“夫以富有壮快骁悍之性质之民族而倡破坏于暗败卑劣政府之下,而无政治思想以经纪之,云兴鼎沸,糜烂生民,不可收拾,使赤眉、铜马、黄巾、青犊之群,卢循、徐道复、黄巢、朱温、宋江、李全、张献忠、李自成之属,披倡宇宙间。”(39)其结果非但无功,反遭“野蛮破坏”之祸。因此“与劳动社会为伍”,首先,必须教育“劳动社会”,“指示破坏之方针,指示以收拾破坏之目的,率种姓、风俗、能力、道德同一之民族以趋之。其用在于群,群天下之思想而为有意识之破坏;其事主于积,积天下革命之材力,而为有价值之破坏。故有积极之破坏,即有积极之建设”(40)。引导和教育处于蒙昧状态中的下层群众,把他们纳入民主革命之轨道,使他们成为革命力量,避免盲目的破坏,而进行“有意识之破坏”,“有价值之破坏”,显示了“中等社会”的自信,本身并没有错,但问题在于“中等社会”并没有真正深入到“劳动社会”中去,而是寄希望于几个“达识之士”和“聪明睿知之大人”“率而用之,振臂一呼”;或用暗杀、“洒血炸弹”来“使四万万众恍然惊觉”。这除了说明“中等社会”的天真幼稚外,还说明了它与中国社会现实某种程度的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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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灾后等待赈济的灾民

革命党人“与下等社会为伍”,主要是与秘密社会和军人社会为伍,但在同一过程中也已意识到引导劳动社会的重要性。这种事实说明,他们不仅看到了“下等社会”需要“中等社会”的指导,而且看到了“中等社会”需要“下等社会”的力量;不仅看到了“下等社会”里的秘密社会和军人社会,而且看到了秘密社会和军人社会后面的劳动社会。当然,在他们眼中的劳动社会还是朦胧的,但他们已经开始注目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