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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插图本)
1.48 二、不变的哲学

二、不变的哲学

与变的哲学相对峙的,是不变的哲学,这是一种缺乏理性的哲学,但它们代表了旧时代的意识形态,因此既有政治权力,又有社会附着力。综其种种议论,可以归结为四点:

(一)祖宗之法不可变。

百日维新失败之后,西太后曾厉色诘问光绪:“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汝何敢任意妄为!诸臣者,皆我多年历选,留以辅汝,汝何敢任意不用!乃竟敢听信叛逆蛊惑,变乱典型。何物康有为,能胜于我选用之人?康有为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汝何昏愦,不肖乃尔!”(27)这既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理论,在那个时候极富代表性。

(二)辟“邪说”以正人心。

守旧者之重于正人心正是对维新者之重于开民智的一种回应。在这一方面,前者与后者都具有强烈的自觉性。当时岳麓书院斋长宾凤阳就说过:康门“专以异说邪教陷溺士类,且其党与蕃众,盘踞各省。吾湘若仍听其主讲时务学堂,是不啻聚百十俊秀之子焚而坑之,吾恐中国之患,不在强邻之窥逼,而在邪说之诬民也”(28)。为了争夺人心,旧派人物手中的笔有时比刀更多杀气:“誓戮力同心,以灭此贼,发挥忠义,不为势怵,不为祸动,至诚所积,终有肃清之一日,大快人心。”(29)

(三)诋变法为“影附西方,潜移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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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德辉

湖南旧派中的健者叶德辉说:康梁“平日著书,诬孔子以惊世骇俗,不得谓之义理;辨言乱政,摭拾西书之皮毛,不得谓之经世;不知经义之宏深,仅据刘申受、龚定庵、魏默深诸家之书,抹杀二千年先贤先儒之传注,不得谓之考据;自梁启超、徐勤、欧榘甲主持《时务报》、《知新报》,而异学之诐词、西文之俚语,与夫支那、震旦、热力、压力、阻力、爱力、抵力、涨力等字触目鳞比,而东南数省之文风,日趋于诡僻,不得谓之词章”。但这又是一种能够“影附西书,潜移圣教”的东西:“圣人之纲常不可攻也,假平等之说以乱之;天威之震肃不可犯也,倡民权之义以夺之;资格限人而不可以越迁也,举匈奴贵少贱老之俗以摇惑之;取给有穷而不可以挥霍也,援基督散财均利之法以联属之。”(30)这类言论,非常敏锐地指出了新学家们手中的儒学已经西化,但由此产生的卫道之心并没有发为学理论辩,而是汇成一种詈辱和嘶叫。这既表现了传统儒学的强韧,也表现了传统儒学的困乏。

(四)“变夷之议,始于言技,继之以言政,益之以言教,而君臣父子夫妇之纲,荡然尽矣。”(31)

变与不变之争,“君臣父子夫妇之纲”是一个焦点。御史文悌说:“中国此日讲求西法,所贵使中国之人明西法为中国用,以强中国。非欲将中国一切典章文物废弃摧烧,全变西法,使中国之人默化潜移,尽为西洋之人也。”因此,“若全不讲为学为政本末,如近来《时务》,《知新》等报所论,尊侠力,伸民权,兴党会,改制度,甚则欲去跪拜之礼仪,废满汉之文字,平君臣之尊卑,改男女之外内,直似只须中国一变而为外洋政教风俗,即可立致富强,而不知其势小则群起斗争,召乱无已,大则各便私利,卖国何难”(32)。也相信三纲一旦溃决,则中华将不复为中华。

这个时候的不变论者,不仅有顽固派,而且有洋务派。后者的以新卫旧与前者的以旧卫旧曾发生过牴牾冲突。但那是“用”之争而不是“体”之争。因此,当更新的东西起而否定“体”的时候,洋务派就从变转为不变了。这同样是一种新陈代谢。

最使他们恼火的,是两点。一是孔子问题。维新派并不反对孔子。岂但不反对,而且“保教”与“保国、保种”并列而三。但他们请来孔子,是让他做变法的旗手。“语孔子之所以为大,在于建设新学派(创教),鼓舞人创作精神。”(33)在《孔子改制考》里,维新派把自己从西方学来的种种东西全都挂到了孔子的名下。于是,孔子面目全非了。维新派们以为,这是一种富有智慧的做法:“中国重君权,尊国制。猝言变革,人必骇怪,故必先言孔子改制,以为大圣人有此微言大义,然后能持其说。”(34)但顽固派、洋务派最不能容忍的,恰恰是这种“狂悖骇俗,心怀叵测”的“野狐禅”。在“翼教”的旗帜下,叶德辉愤恨地指孔子改制之说为“欲托孔子以行其术”,“托尊孔之名,伏伪经之渐”(35)。颇有时誉的洋务领袖张之洞,则因维新派自改正朔,以孔子纪年而断然中止了同他们的一度合作,从此各自东西。其“平生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学人言,必力诋之。四十年前已然,谓为乱臣贼子之资”(36)。他根本就不承认康有为那个孔子。

二是民权平等说。在这方面,身任时务学堂总教习的梁启超,言论最为激切。他说:三代之后,中国致弱的根源就在于“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因此,今日欲求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君臣关系居三纲之首,但在他看来,不过是铺子里“总管”与“掌柜”的关系,“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如果说这还是道人所不敢道,那么,“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37)则已直接骂到了清廷祖宗的头上了。这些话是一种透着火药味的东西。它已经渗出了康有为的政治界线。梁启超后来回忆说:“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38)大哗的直接结果,首先是湖南顽固士绅的极口痛诋:“试问权既下移,国谁与治?民可自主,君亦何为?是率天下而乱也!”“欲煽惑我中国之人心叛圣清入西籍耳!”(39)继之,张之洞亦著《劝学篇》,“旨趣略同”。在当时的达官中,他是一个喜欢讲“西艺”、“西政”的人,然而当西来的东西漫溢出他心中设定的界限时,他又非常自觉地成了卫道者:“故知君臣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知夫妇之纲则男女平权之说不可行也。”(40)民权平等说是维新思想中最有时代意义的内容。它既走到了两千年传统的前头,也走到了三十年新政的前头。因此,它受到顽固派、洋务派的联手相攻是不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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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变与不变之争,归根到底无非是两个问题。一、怎么看待孔子;二、怎么看待学习西方。究其实质,前者说的是传统;后者说的是革新。在近代中国的社会运动中,这两个方面是难分难解的。革新——不论改良还是革命——总是在破除旧传统中实现自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