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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插图本)
1.34 四、“中体西用”

四、“中体西用”

1861年,因出入过“夷场”而早识时务的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说:“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他大概是最先思考用西学辅接中学的人,在这里,取彼之长和守护旧物的意思是同样明显的。继之,身处中西交际之局的李鸿章、郭嵩焘、薛福成也先后以不同的言词表达了同样的见解。七八十年代以后,论者渐多,王韬、郑观应、邵作舟、沈寿康、孙家鼐、盛宣怀诸人往往本之同一旨趣,或引申发挥,或就事论议,多归指于“中体西用”,用一个节略语为命题,概括了一部分人的共识。甲午以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为一种“流行语”,“张之洞最乐道之,而举国以为至言”(15)。按照今日的分类标准,这些人有地主阶级改革派、洋务派和早期改良派之别,但他们却同以“中体西用”为宗旨,各自阐发自己的思想。显然,自60年代至90年代,凡谈时务、讲西学者,无分朝野,皆不出“中体西用”一途,如欲细作辨析,那么,洋务派多在朝的当权人物,早期改良派和其他谈时务的人们则多不居于庙堂,后者是附从于前者的,洋务派是“中体西用”的实施者,而改良派的言论更像是一种理论指导,言论先行,实施随之,实施的成败得失,言论家又往往是敏锐的批评者。在这两重意义上,可以说“中体西用”是洋务运动的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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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致新报》,1898年3月创刊于上海

“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16)虽说“中体西用”后来久被指为包庇封建,其实,那个时候的中国,天下滔滔,多的是泥古而顽梗的士人,在封建主义充斥的天地里,欲破启锢闭,引入若干资本主义文化,除了“中体西用”还不可能提出另一种更好的宗旨。如果没有“中体”作为前提,“西用”无所依托,它在中国是进不了门,落不了户的。因此,“中体西用”毕竟使中国人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看到了那个世界的部分,并移花接木地把这一部分引进到中国来,成为中西文化交冲汇融后两者可能结合的一种特定形式。以自强求富为目标的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以翻译、出版、科技、学堂、留学生为内容的近代文化事业都是这种结合所产生的有益结果。这些东西是封建文化和封建制度的对立物,虽然力量有限,但终究打开了缺口,促进了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

“中体西用”这个命题,既表述了中学与西学的结合,又规定了中学和西学的区分。“中学”是熟识的东西,或指为“伦常名教”,或指为“四书五经”,或指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或指为“中国史事、政书、地图”,推而及于中国旧有的文化皆属之,统归于形而上的“道”。西学是陌生的东西,并且伴随着民族冲突来到中国,因此,对于它的认识和汲取,不能不表现为几代中国人经历的艰辛曲折的过程。19世纪后期的几十年里,因中国人眼中西学内涵的延伸,可以分为几个阶段:

(一)自鸦片战争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后二十余年间,沿海少数官员开始注视外部世界。杨炳南的《海录》、林则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国图志》、梁廷枬的《海国四说》、徐继畬的《瀛环志略》都是这种观察的记录。他们最为震慑同时又希望拿来的还是来自泰西的“坚船利炮”,多数人心目中的西学或“长技”仅止于此。只有个别人开始接触到了机器生产上的技术。

(二)从60年代中叶初创江南制造局,到各省相继设立机器局的70年代,是围绕军事技术摸索西学的时期。“制器之学原以格致为阶”,因此,为了制器而不得不翻译。其时,沪局译馆所出之书虽以军制与制造为大类,但数学和声、光、化、电等等学问亦渐入中国。近代著名的科学家徐寿、徐建寅、李善兰、华蘅芳,其科学事业都与译书有不解之缘。这个过程,又成为格致之学“藉制器以显”(17)的时期。

(三)70—80年代,机器工业由自强而入求富。薜福成作《机器殖财说》,郑观应倡“商战”,以为“十万之豪富,则胜于有百万之劲卒”。这种呼声,唤来了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一类企业。他们认识到工业是商业的基础,格致又是发展工业的前提,对西学的要求也随同洋务企业的扩展而扩展,并视声、光、化、电为西学的精华。此期所译西书,显以科技类为多,感世忧时之士往往寄希望于“延精于中西学者,广译西国有用之书,贱价出售,以广流传,使咸识格致之妙用,然后迂腐之见化,然后诽谤之风息,朝野一心,人无间言,为国者则庶几乎有所藉手矣”(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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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兰及其译作《谈天》

(四)由科技学问推而及于上层建筑的教育政治体制。还在70年代,若干敏锐的人们已经看出:西人“学校建而志士日多,议院立而下情可达,其制造、军旅、水师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19)。经过80年代的思索酝酿,到了90年代,散见的点滴言论与私相议谈渐变为那个时候先进中国人的公开论题。“盖中国之人震格致之难,共推为泰西绝学,而政事之书,则以吾中国所固有,无待于外求者,不知中国之患,患在政事之不立,而泰西所以治平者不专在格致也。”(20)议院在中国作为一种政治主张提出,是认识西学、学习西方的突破点。尽管以此立论者并未同时修改“中体西用”的宗旨,多半仍是把议院当作“西用”来接纳,但议院是与民权相联系的,它的实行必然是对君权的限制和削弱,并会改造以“君臣之义”为纲纪的“中体”。多年来以是否赞成议院这一条作为改良派与洋务派的分界线,其实这一条也不是铁案如山的。70年代的总理衙门大臣文祥,80年代的两广总督张树声都在奏议中言及过西人的政体。前者说:“中国天泽分严,外国上议院、下议院之设,势有难行,而义可采取。”(21)后者说:西人“驯至富强,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22)此外,郭嵩焘、彭玉麟也有类似的言论。这些人多被目为洋务人物之典型者,但他们已程度不同地看到了“西体”,并想把它引进来,使“中体”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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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致汇编》

(五)比政教更深一层的,是西学中“形而上学”的哲理学说。虽然直到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才被中国知识界所发掘和传介,但在“西用”的逐步延伸中,80年代已有人开始在窥其崖岸了。在严复申论达尔文、斯宾塞学说数年以前,钟天纬曾作《格致论》,略述西学源流:“考西国理学,初创自希腊,分为三类:一曰格致理学,乃明征天地万物形质之理;一曰性理学,乃明征人一身备有伦常之理;一曰论辩理学,乃明征人以言别是非之理。”其中提到阿卢力士托德尔(亚里士多德)、贝根(培根)、达文(达尔文)、施本思(斯宾塞),并扼要地介绍了他们的学说,以事实纠正“西学源出中国”的附会之说。其论述之简明和准确,在那时的中国人中还是罕见的。这种对西学的探索由格致而进入哲理的趋向,代表了西学东渐过程中必然会有的一个阶段。稍后,康有为等之谈及培根,严复《天演论》之风靡一时,不是突然出现在中国学界的。

上述由表及里、由具体到抽象的汲取西学的过程,是在“中体西用”宗旨下起步的,而其本身又徐徐地冲击着“中体西用”的宗旨。因为西学是新学,中学是旧学,“中体”和“西用”不会互不侵犯,“用”在“体”中会发酵,势必不断促进事物的新陈代谢。因此,洋务运动中的好些人,觉察到桎梏与荆棘,寖寖乎要以“西体”为法,去改变中国的某些旧制。曾任天津武备学堂总教习的卢木斋自述本不厝意于西学,“以谓一艺一术,不足语道,及读西士译就各种新理新书,又与严又陵诸君子游,则益恍然于宇宙之大,古今之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中土圣人递相传授之实际,洎今学者亦湮其源,独赖二三西士深操力取,穹乎阖辟之始,扩诸名教之繁,推隐钩沉,发交畅,虽其于道,未必遽合,要其征实不诬,则固吾圣人复起,有不能废者也”(23)。这是“中体西用”的内在矛盾推动观念变嬗的结果。就其本来意义而言,“中体”应是对于“西用”的限制,但“西用”既借“中体”为入门之阶,便会按照自身的要求而发生影响,人们虽想把它限制在既定的范围内,实际却很难如愿。当这种矛盾日益明显之后,更开明的人们就会在事实的刺激下因势利导,走出更远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