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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插图本)
1.26 一、“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

一、“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

从1853年起,英国就已经开始酝酿修约。其基本要求是:(一)“争取广泛地进入中华帝国的整个内地,以及沿海各城:如这一点作不到”,则“争取扬子江的自由航行,并进入沿江两岸直到南京为止(包括南京在内)的各城以及浙江省沿海人烟稠密的各大城”。(二)“争取英国国主得有一位代表长久而光明正大地驻节在北京朝廷:如果这一点争取不到”,则“规定女王陛下的代表和中国政府枢要间的习常公文往来,并充分保证公文的传递不受地方官宪的阻截”。“规定在女王陛下的代表与该代表临时驻在省份的巡抚之间,得应任何一方面的请求而随时会晤。”“规定在行将缔结的条约的措辞中,一切疑点都应参照英文本解决,并且仅以英文本为准。”此外,还有鸦片贸易解禁,废除内地子口税,以及制定华工移民管理办法等等项目。(2)英国是修约的最热心者。但中英之间既有的三个条约里并无12年后修约的内容。它所引为依据的是《虎门条约》之一:“设将来大皇帝有新恩施及各国,亦应准英人一体均沾。”问题在于,英国人所要求的“新恩”并无一国已经沾及,他们不是“一体均沾”,而是率先索取。所以,这是不成为依据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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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令

1854年,英国新任公使包令(John Bowring)衔命赴任,他同美国公使麦莲(Robert Miligan Mclane)、法国公使布尔布隆(Alphonse de Bourboulon)一起,把西方人的新要求提到了中国人面前。他们的第一个对手是以钦差大臣身份主持夷务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但叶名琛不愿意同西方人打交道(3),“凡遇中外交涉事,驭外人尤严,每接文书,辄略书数字答之,或竟不答。顾其术仅止于此,既不屑讲交邻之道,与通商诸国联络;又未尝默审诸国情势之向背虚实强弱,而谋所以应之”(4)。他的深闭固拒使他成为一个见不到面的对手。于是,三国使者联袂北上,次第到达福州、上海、天津(大沽)。他们那些夹杂着威胁之词的陈说经沿海大吏桂良、怡良、吉尔杭阿、王懿德的先后驰奏而上达“天听”,放到了咸丰的面前。(5)咸丰是一个年轻的皇帝,但他的反应却体现了古老社会对付夷狄的本能。他在上谕中布置的对策是:据理开导,以“绝其觊觎之心”,“逐层指驳,以杜其无厌之求”(6)。同时重申了只准常驻广州的钦差大臣一人办理夷务的天朝体制。他称这种意思为“羁縻”。但羁縻本身又包含着自相矛盾的两面:“该夷狡诈成性,遇事生风,固不可过于峻拒,激成事端,亦岂可一味通融,授之以柄?”(7)在这里,害怕冲突的心理和抵拒西人的愿望同样明显。中外交涉因之而成为一种没有结果的事。咸丰所指望的是根据中国封建主义之理,以遏制西方资本主义的贪求进取之势。这种手段,仍然是道光在鸦片战争之前用过的手段。它说明,同老子相比,儿子并没有长进。于是,从广州北上的西方人,又被天朝体制带回了广州,带到了叶名琛那里。叶名琛无疑是中国旧传统培育出来的优秀人才:26岁的进士,38岁的巡抚,43岁的总督,46岁的相国。翰林清望,仕途腾达,其名位之骤来速至,在有清一代是少见的。因为如此,他志锐气盛而不知世事之多艰多难,也因为如此,作为当时中国主管对外事务的最高官员,他会非常自然地带着旧传统的全部惯性去对付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对手。就事情的实质来说,这个对手恰恰是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世界的代表。在这里,历史仿佛重现了鸦片战争时期中西对立的内容和态势。所不同的是:林则徐曾以“师夷之长技”的气魄为中国社会打开一个看世界的窗口,而叶名琛是怀着对夷人的极度蔑视把这个窗口关上了。在激烈的中西民族冲突面前,其“雪大耻,尊国体”之心是与林则徐相近的。但林则徐因开眼看世界而历史地成为从中世纪向近代跨出一步的人,而叶名琛则身与心贴连着中世纪,在抵夷的同时守卫了落后。这一差别导致了1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两个不同人物的种种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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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名琛

(一)自信变成了虚骄。西方提出改约,所争的是侵略权益,但叶名琛所关注的首先是华夷之间的礼仪即体面。“其驭外骄倨之态,数倍于(徐)广缙。先是广缙虽不许外国使领到城内督署晤见,而本人时常纡尊至城外见之,即远莅虎门亦不辞,而名琛直不见。”(8)包令要求会见钦差大臣,作为回答,叶名琛提出在“一个河边的仓库”里接见英国公使。(9)在他手里,外交上制服夷人的取胜之道不在于面对面的抗争折冲以卫护实利和主权,而在于从精神上施以贬抑和折辱,是以“憾之者不独英人,如法如美,同深忿恚”(10)。贬抑和折辱,当然包含了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民族对侵略者的愤恨和抵拒,但其中更多来自传统夷夏之见的意气和成见。这种意气和成见使他面对着近代的外交对手却不可能产生近代的外交意识。攘夷之志因此而变为一种虚骄。

(二)强硬变成了懵懂。1856年10月,英国在久争入城而不得之后,借“亚罗”号一事发为咆哮,用大炮轰击广州。(11)其时,叶名琛正在校场“阅武闱马箭”。方炮声东来之际,“文武相顾愕眙”,叶名琛独能岿然不动。两天后,西人“驾炮注击总督署,司道冒烟进见,请避居,叶相手一卷书危坐,笑而遣之”(12)。应当说,其气概之豪迈自雄,并不是当时中国所有官场中的人们都能够做到的。比之后来柏贵与占领军合作而受人鄙视,叶名琛无疑更想显示传统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在两千年历史中留下过耀眼的光彩,并永远值得后人崇敬。但是,在叶名琛身上,这种英雄主义气概的背景却是中国马箭与西洋火炮之间惊心动魄的历史差距。以马箭傲火炮,在强硬的同时又表现了剧变时代里充满悲怆意味的懵懂和滑稽。其心可哀,其事则不足为训。

(三)镇静变成了自欺。1857年12月,英法联军集结广州,再度攻城。时人谓叶名琛“以渊默镇静为主,毫无布置”(13)。这种镇静,不是慌乱的反义词,不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而是“不战、不和、不守”。迨至战事正急,“将军巡抚司道进见,商战守策,而叶相澹若无事然”(14)。在传统的中国,理性和非理性常常会并存于一个人的身上。“先是叶相之父志诜喜扶乩,叶相为建长春仙馆居之,祠吕洞宾、李太白二仙,一切军机进止咸取决焉。”于是,在最需要理性的时候,叶名琛却以乩语为指南:“僚属见寇势日迫,请调兵设防,不许;请召集团练,又不许。众固请,叶相曰:‘姑待之,过十五日,必无事矣。’乃乩语也。”但是非理性的东西终究不能成为致胜之道,两天之后广州即被占领,包括叶名琛在内的城中全部天朝官吏都成为俘虏。薛福成记述了那个时候的舆论说:“强寇岂可以空言应哉,己则无备,辄谓人穷蹙。譬犹延颈受暴客白刃,尚告人曰,彼惧犯法,穷蹙甚矣。自欺如此,祸其可纾乎!”(15)

叶名琛生涯的最后一部分似乎是在矛盾中度过的。一方面,他在身败名裂之后,仍然只能从往日的历史传统中去寻找支撑的精神力量,自况苏武:“向戍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另一方面,由于囚禁在域外的加尔各答,他能天天接触到来自外国报纸的种种信息,这给了他过去所没有的了解西方的机会。见识稍多之后,因之而有某种思想变化,“现在我明白了,这比我以前从香港了解到的要清楚得多,那时我根本不懂。”(16)对于一个像叶名琛那样“性木强”的人来说,承认这一点是不容易的,但这种认识已经无补于他亲手铸成的误身误国的历史错误了。在中国历史上,叶名琛是一个久被非议的人物。但叶名琛的悲剧是一种时代的悲剧。正因为这样,他的遭遇,曾长久地成为当时和后来很多士人议论与思考的题目,他们在议论与思考中咀嚼,并由此而反思。同治年间,曾国藩在家书中说“久作达官,深虑蹈叶相末路之愆”。他的“深虑”,不仅仅表达了为宦途作计之想,其中还有着从传统驭夷之道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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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广州的法国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