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圣叹史实研究
1.24.10 嵇永仁
嵇永仁

金圣叹《鱼庭闻贯》第一〇二条为《与嵇匡侯永仁》书信。嵇永仁在文学史上,因创作传奇《扬州梦》、《双报应》和杂剧《续离骚》而被戏曲史研究所关注;在清代历史上,又因年仅四十即殉难于靖南王耿精忠叛乱而青史留名。其实此人是金圣叹生平研究中的重要人物,因为他的存在,金圣叹的生年得到确考,金圣叹与周令树的交游得到确证。戏剧史上有关嵇永仁的研究,多侧重于其生命后期在福建总督幕府期间所作杂剧,关注其中表现出的因耿精忠叛乱而为幕府主人范承谟殉难的节义情怀[188],以及早期传奇寄寓的对幕府僚属职业抉择的人生愿望[189];关于其生平史实,虽有学人对前此有关著录存在的较为明显的“生卒年有误”、“先世的叙述有误”、“交游述之有误”、“行状有张冠李戴之误”等现象,给予了初步的考述[190],然于其籍贯、家世、字号以及入幕前的生平事迹等向来含糊不清之处,尚乏深入涉及。仅从开场介绍“嵇永仁曾为苏郡长洲县学廪生,后随父亲中书公嵇廷用从金陵迁往无锡”云云,即可知作者于嵇氏生平是模棱含混的。

籍贯 嵇永仁生平的模糊处,首在籍贯。一般说他是常州府无锡县人,亦有苏州府吴县人或常熟人之说。如康熙初年周亮工辑刻《藏弆集》云其为“江南吴县人”[191];乾隆五十七年倪赐纂、道光十四年苏双翔补纂《唐市志》云:“嵇永仁,字留山,世居嵇家荡……妻杨氏,青年励节,抚孤曾筠,仕至大学士,今籍无锡。”[192]唐市,镇名,一名唐墅,在常熟东南,西南与吴县交界;《清史稿》载其子曾筠为“江南长洲人”[193],最有意思的是《清史列传》分别记载永仁为“江苏无锡人”和曾筠为“江南长洲人”[194]。据家谱卷三“中世系”,嵇氏自宋代为归安人,至明代成化年间嵇镇始迁常熟“琴邑王庄”,其子道昂卒葬“常熟嵇家荡”,祖父子孙皆为布衣之士。下传五世为嵇本,号蓉庄,“居常熟东塘墅之芙蓉庄,以贡士官广文”即县级儒学教官;其第三子廷用,字晋楠,为永仁之父,“官南京中书,遂居江宁,晚年至无锡,实为无锡始迁祖”。永仁祖、父及弟永翼,皆葬于南京(分别葬在“江宁雨花台乙山”、“江宁牛首之高家库午山”、“金陵瑶华门外十哒子坟之旁”)[195]。如以“祖父入籍二十年以上,坟墓田宅俱有的据”[196]才算当地籍贯,嵇永仁还应该视为苏州府常熟人,故仍需回原籍参加科举考试。永仁葬于“邑军障岭前龟山之阳”[197],军障一作军嶂,即军将山,一名“军帐”,上有真武庙[198],在无锡太湖之滨,当地人云“吾邑滨湖诸山最高者称军嶂”[199]。其子曾筠、曾筠三子嵇璜及璜长子承谦进士籍贯均是“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且《苏州府长元吴三邑诸生谱》亦不见其拔取生员的记载,可见自嵇曾筠始,永仁后裔正式入籍无锡。相比而论,高邮贾兆凤言其“祖居虞山(常熟),父中书君以官居金陵,(永仁)先生尝游梁溪,乐其山水,家焉”[200],虽话语含糊,却没有错误。

家世 永仁先辈为富足之家,祖父嵇本,字重勋,号立斋,又号蓉庄,“居常熟东塘墅之芙蓉庄,以贡士官广文”[201]。友人邹升云:

嵇子自言先世称素封,祖蓉庄公,以贡士官广文,仕至别驾,家于海虞,与杨子常先生有连,居第相接,交相引重,至今海虞有所为(谓?)芙蓉庄者,即公与子常先生故居也。公有环居之田数十顷,四围如一,溪水环之,人称之为方田,水曰嵇荡……至尊甫晋楠公官监纪,值迁徙流离,家遂落,寓居金陵。[202]

所谓芙蓉庄,顺治中期归钱谦益,即其顺治十一年“卜筑芙蓉庄亦名红豆庄”之所[203]。邹升,字九揖,无锡人。邹谦存次子,为“苏郡庠生”即苏州府学诸生;其祖邹期祯(1567—1642)“讲学东林,门子弟一千八百有奇”[204]。邹升与陈维崧为友,陈氏《江城子·题邹九揖像》云:“昔年同学半吴中,饮千钟,笔如风。”[205]杨子常名彝(1583—1661),常熟人,晚明岁贡生,官松江训导,入清隐居。

晋楠公即永仁父廷用,晚明官中书舍人,“与太傅范公周旋京洛,为故旧交”[206];可是,以明朝微末小官,何以会与在后金时已任大学士的范文程(1597—1666)为友呢?详情待考。原配吴氏,生子僎(1613—1676.1.11),“字仲举,生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六月十八日,卒于康熙十四年乙卯十一月二十六日”。其葬地家谱记载阙如,但其二子曾式、曾毅,均葬于“江宁牛首黄泥岗”[207],可见一直居于南京。仪征许楚(1605—1676)顺治十八年七月七日撰《辛丑七夕,喜逢周栎园于西湖昭庆寺。是夜栎园呼舟命酒,集诸君话旧达旦。即席属和龚芝麓送归白门之作,同搦管者吴门袁箨庵、南州陈伯玑、建业余澹心、嵇仲举、武林胡彦远、四明魏雪窦》[208],亦称其为建业(南京)人。嵇僎就是在永仁诗文集中的所谓“放庵兄”,蒋熏《嵇放庵见访吴门(嵇僎)》云:“游燕交侠客,入洛揖公卿。仗剑五云过,通名一座惊。相闻扬季布,更是识侯嬴。问子将何往,观涛海上行。”[209]蒋熏(1610—1693)字闻大,号丹崖,又号南村退叟,海宁人,嘉兴籍崇祯九年举人,顺治初铨授缙云教谕,迁知陕西伏羌县。以季布、侯嬴相称,可见嵇僎入清为义士。桐城遗民方文(1612—1669)顺治三年撰《赠嵇仲举》,赞其“君家中散抱瑶琴,古调微茫直至今。之子风流标胜概,无言山水助清音”[210]。因为异母且分居异地,嵇氏兄弟两人交往不是太密切,如顺治十八年(1661)《寄家放庵兄》云:“达夫真好学,迟暮乃知名。莫以户庭累,重牵婚嫁情。问年将五十,读《易》晓生平。有子如徇外,买田须劝耕。”[211]对家兄的年龄尚需“问”才知。

吴氏早卒,嵇廷用继娶周氏(1609—1699),生七子:永隽,字异生,“生于崇祯八年乙亥七月初三”,卒年不详;永仁,“字匡侯,号留山,又号东田,别号抱犊山农,生于崇祯十年丁丑二月二十七日,苏郡长洲县学廪生,奉中书公偕兄弟迁无锡。……十五年丙辰九月十七日殉难”;永翼,“字师巢,号朝春,太学生”(其四女,三适南京汪、白、周,一适常熟王某);永倩,字卫章;永俭,字仲文;永伟,字致远;永杰,字梁公,皆“生卒年月俱阙”[212],且多数连诸生都不是。其中永翼稍有名,亦多托乃兄永仁提携。如长洲蒋楛(1628—?)约康熙五年撰《移寓止园,嵇匡侯、师巢见遗酒肉》[213]。次年永仁写信给浙江余杭人严沆,请之为留山堂绘图,并指点己弟作画:

江以南北莫不知有留山堂、留山堂云,然某实无堂也。年来方伯袁公、廉使金公赠买山钱,始得置屋溪上,而四方之熟识某者,仍在车尘马足间卜之,而不知某实有堂矣……请先生为作留山堂图……舍弟师巢亦粗学作画,特令赍缣造门,长跪以请,伏惟教诲,不宣。[214]

严沆(1617—1678)字子餐,号灏亭,顺治十二年进士,官至户部侍郎,此时似官佥都御史或宗人府丞,当因省母请假南还。

字号 钱仪吉《嵇先生事状》云其“初字匡侯,字留山,又号抱犊山农”[215],有准确处,有疏漏处。康熙元年周亮工辑刻《尺牍新钞》卷二,著录其字“尔谐”,其族兄永福“字尔遐”[216]。成年后字留山,乃遗民余怀(1616—1696)所起,“某少碌碌四方,余澹心为字留山,梵林图之”[217],他的理解是:

昔先中散避难亳郡,土人名其居趾为嵇留山。仆虽无山可留,还忆巢由未尝买山而栖,则游屐所至,何处非仆之青山乎?仆近字留山以此。[218]

梵林,为僧人字号,《抱犊山房集》卷四有《休休庵同梵林暨师巢舍弟》,休休庵在苏州城中,位于吴县衙西北。又号“谐野”,见徐增《九诰堂集》卷首《赠言》嵇永仁“匡侯,号谐野,梁溪”。又号东田,源自“家于锡山,居里近城东讲堂,自名其庐曰东田”(王龙光《次和泪谱》),所谓城东讲堂,即晚明“东林讲堂”[219];别号东田子,《抱犊山房集》卷一《吉吉吟引》自云:“东田子之死,非死于贸贸而欲鬻利危疆也,非死于懵焉瞑焉而不知速去以远害也,乃死于义也。”又号抱犊山农,同书卷一《憔悴吟》“余本抱犊人,东皋有荒田。荷锄将经营,课仆耕云烟。”其表面有耕读传家之义,深究起来,与仰慕其先祖嵇康有一定关系。宋任渊注释黄庭坚《次韵子瞻赠王定国》“惟思穷山去,抱犊长儿孙”句云:“按《神仙传》王烈入河东抱犊山中,见一石室有素书两卷,与(嵇)康共往读之。”[220](未见今本《神仙传》)

生平事迹 嵇永仁之所以有名史册,在文学上主要是因为创作了戏剧三种;在历史上是因为殉难而死,子曾筠、孙璜先后官拜大学士而屡蒙朝廷表彰。其三十七岁以后经历,单纯可考:康熙十二年(1673)入福建总督范承谟(1635—1676)幕,次年耿精忠反,拘范承谟兼及永仁,囚禁三年,范承谟被害,嵇永仁自缢死。“以诸生佐幕,尚未授官,而抗节殒身,义不从逆”[221]。各家碑传墓志,对此三年事迹均有详细记载,而于此前生平,则往往概括言之。以下综合各家文献,对其早年经历略作考述。

十馀岁时师从淮安张新标,此时当在南京。“少曾受业于鞠存张公之门,张公居江淮,所称东溪先生者是也。东溪教先生为诗歌古文词,手授《汉书》”(王龙光《次和泪谱》)。张新标(1618—1679),字鞠存,江南山阳人,顺治三年举人,顺治六年进士,官至吏部考工司郎中。永仁从学时间当在张氏中举人后,中进士前。其致友人书云“余年十五尚寄篱下……好吟唐汉人诗歌乐府及宋元诗馀小说,暇则弹棋射覆,以成嬉乐,继而读书伧塘,万山之中,鸡犬阒寂,水乡屈折,鱼稻肥美,余常濯足溪流,棹歌横发”[222],是其十五岁前后的生活状况。

顺治九年(1652)十六岁入学,顺治十四年(1657)二十一岁,顺天张能鳞官下江提学道,主持苏州科试,拔永仁为府学诸生第四名[223]。“少游无锡,乐其山水,因奉中书君卜居焉,就学吴郡”[224],从南京迁居无锡,大约就在其弱冠之际。中诸生后,按照其难友的描述,是“噪声名场中,所为文章,往往为人传诵、辄取科第,己独屡挫场屋,郁郁不得志。以亲老、昆弟未成室,出就馆谷。当世知其具经济才,或聘治河,或诹荒政,历有成效,为庙堂所许可”(王龙光《次和泪谱》)。在永仁致林嗣环(1607—?)的信中,更有沉痛的道白:

某自结发读书,以家道中落,奔走饥寒,学殖荒落,无有一是。近因老亲垂暮,竭力不遑,私欲退处井闾,业于医卜,一终反哺之愿。但诸弟孱弱,耕读两失,若某一人朝夕自奉甘旨,不如督诸弟成立,各能扬名,亲心欢悦,尤甚于养。以此怵迫东西,手口交瘁。[225]

如果不看家谱,知其同胞五弟,除了永翼为太学生,其馀连诸生都不是,哪里会读懂“诸弟孱弱,耕读两失”八字中深藏的无奈和忧愁!以为只是套话的“督诸弟成立,各能扬名”,在述说者的心中却有着无比沉重的责任!

顺治十七年(1660)二十四岁,在苏州。金圣叹因选批《唐才子诗》与之多有通函,今存两封。一封题为见于《鱼庭闻贯》的《与嵇匡侯永仁》:“弟新述唐七言律体诗六百篇呈览。鄙意既在分解,便不及将心别注。中间或有疏脱,幸一一有以教弟。”一封被后人题为《葭秋堂诗序》:

同学弟金人瑞顿首:弟年五十有三矣。……弟自端午之日,收束残破数十馀本,深入金墅太湖之滨三小女草屋中。对影兀兀,力疾先理唐人七律六百馀章,付诸剞劂,行就竣矣。忽童子持尊书至,兼读《葭秋堂五言诗》,惊喜再拜,便欲挐舟入城,一叙离阔。……但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即如弟“解疏”一书,实推原《三百篇》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截之体,伧父动云“割裂”,真坐不读书耳!足下身体力行,将使盛唐统绪,自今日废坠者,仍自今日兴起。名山之业,敢与足下分任焉?[226]

此信是考证金圣叹生年的唯一确证,亦可说明此际永仁居于苏州城中,以及圣叹在编选唐诗方面对他的器重。圣叹所谓“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与永仁自谓“直道事人,动辄得咎;能容于大江南北,而不能伸于咫尺之地;为当代贤士大夫所体貌,而受谗邪小人之间沮”[227],以及王龙光所记“先生嫉恶如仇,多与小人龃龉,而鬼蜮含沙,害之者不少”,均可对读。长洲徐增(1612—?)大约同时为嵇永仁撰《葭秋堂五言律诗序》,云其“所至辄友,其人之贤者,若圣叹、山期、于一诸君子,皆其莫逆友也”[228],山期为苏州姚佺(?—1662),两人交往痕迹,今存永仁《与姚山期》尺牍,邀约至虎丘,“同坐生公石上,作数日卢仝”之饮[229];于一指南昌王猷定(1598—1662),即自述“王子于一更劝读《尚书》”者[230]。《抱犊山房集》卷四《送徐子能归芝山》即为徐增撰,芝山在苏州郊区光福镇,是徐氏祖居。

约在此年,其族兄永福招其赴浙江严州一游,永仁答诗云:“一自之官去,翻令会面疏。……凭思好风景,行李漫踌蹰。”[231]嵇永福,字衣玄,一字尔遐,号漪园,无锡人,顺治十二年乙未进士,十六年任严州府推官(下任为康熙元年),降补(当因奏销案)山东历城县丞,署章丘知县,后保举湖广军前候用。今存其任严州推官时《与弟匡侯》短札:

吴门风景何如?自作吏后,恐彼地又少一酒人矣。富春二三月间,山涨陡发,滩势奔流。榜人扣舷作歌,瞬息百里。始悟猿啼不住、已过万山,皆眼前实事也,幸知之。[232]

永仁回诗云“行李漫踌蹰”,似为游资犯愁,不知最终成行否。今人据《顺治十二年乙未科会试三百八十五名进士三代履历便览》“丙子年七月初四日生”,著录永福生于崇祯九年(1636)[233],可供参考。“履历便览”记载永福“曾祖理,庠生;祖□华,冠带寿官;父士恒,乡饮大宾”。永仁高祖绵,子一;曾祖周流,生子二:本、立;嵇本为永仁祖父[234],可见永福与永仁上至高祖,尚无血缘关系。后来与永仁相关者,如为《集政备考》一书作序的“给谏杨公自西”即海宁杨雍建,花五个月为留山堂绘图的馀杭严沆[235],都是永福的进士同年。

顺治十七年至十八年,入浙江道员胡养忠幕。养忠辽东人,贡士,顺治十七年任金衢严道(下任康熙九年)。金华通远门外一里为通济桥,坏于兵火,“守宪胡公始至”而捐俸倡募,“阅三月而告成功”,永仁撰文记其事[236]。“某随大参胡公复过金婺[237],偷暇读《汉书》一年,读唐宋诸子又一年,王子于一更劝读《尚书》”;因“窃叹古人学问有成,类皆牧牛耕犊,樵山渔水,于穷困发愤得之,未见有寄人篱下、温衣饱食而能窥文章堂奥者也”[238],遂弃而返乡。由劝其读《尚书》的王猷定卒于康熙元年,可判断永仁在金衢严道幕府的下限。入幕机缘,或由时任严州府推官的族兄永福推荐?

顺治十八年七月,圣叹因哭庙案被斩首金陵。赣州推官周令树(1632—1687)梦见圣叹来告,“使君梦中之夕,即圣叹绝命之晨也”[239]。永仁知其事,“为之作《纪梦诗》、《追悼诗》”,并请南京黄虞稷(1629—1691)“和之”[240]。两诗虽不存,嵇永仁《与黄俞邰》信和金圣叹《葭秋堂诗序》,都是研究金圣叹生平事迹的重要史料。

康熙二年(1663)二十七岁,“迩以教授生徒,刺促寻丈之地”,即以课徒养家。此年冬即“癸卯冬,余从友人入燕舍”[241],当即在京为塾师。在此前所致友人周禹吉的信中说:

仆少不自重,好诙谐杂剧,讥刺平生不当意者,自知获罪名教。复不肯刿心帖括,与二三少年驰骋场屋,猎取声华。长老先生每见余所为,则群起而嗔责之,谓之“怪诞”!比年念高堂垂老,乃始挦撦章句,谓可希世干进。然废日趋时,而学终无补;于古人充栋之书,又十未见其一二,然后悔此事之误人,而春华秋实之兼陨而落也。因遂尽弃其口诵手抄之文,复肆力于长老先生前所嗔责怪诞之事,又以学识未坚、探索未广,漫然行文,仅取佶屈聱牙、艰涩险僻者,以为差异今文,不知其大悖于古文也远矣!近益爽然失,惝然思,取《五经》昼夜读之,更取《孟子》、《左》、《国》,迁、固《史》、《汉》昼夜读之,又取唐宋韩、欧两子昼夜读之。方知圣贤文章,未有言不见道而能传于千百万世者也。

从文字上看,永仁似乎已经决定从只求科举便捷的时文之学转向以经史古文为基础的传统治学之路,虽然其内在目的并不矛盾:“道苟一日有成,高可以辨古今治忽善败、人品邪正真伪,如辨九宫黑凶白吉、黄平碧毒,分照天下也;即次亦可与少年驰骋场屋、猎取声誉,不至如时文轻脱滑利,故多其转折,空其字句,令人见之亦喜,然去之竟不思也。”[242]周禹吉,字介石,一字敷文,钱塘增生。

康熙四年(1665),“乙已春复至都门”[243],与周亮工有唱和。周诗有《甲辰岁莫再至都门,幞被未解,嵇匡侯索留山堂诗,倚娄东诸同人韵,辄得一诗,悲感交集,似不独咏留山矣,反欲留山和我》[244],即永仁与上年岁暮刚到京的周氏于此年春见面。不久又因“老亲弱弟,衣食不继,不得已,复走风尘”,入“观察祖公”祖泽深之幕。永仁自述经历云:

公稔某缘养亲而出,为预备父母百年事,恒驰寄菽水。某感其恩遇,条画治河数策。时河苦迁徙,口决运梗,中外惴惴。观察以策上河宪,河宪上大府,各嘉纳报可。不半年,功告成,某得抽身还吴。[245]

泽深(1636—1688[246])字仁渊,奉天辽阳人,祖大寿子,康熙三年任分巡淮扬海道。陈维崧《迦陵词全集》卷二有《酒泉子·咏画上香橼为祖仁渊赋》。《抱犊山房集》卷五《祭海神庙文》“康熙六年丁未秋九月,淮海道某谨以牲醴庶羞之仪,梨园曲部之乐,致祭于海神之灵”,就是代祖泽深撰。

康熙五、六年间,先后入浙江布政使、按察使幕。“年来方伯袁公、廉使金公赠买山钱,始得置屋溪上”[247]。信中方伯袁公、廉使金公,分别指时任浙江布政使的袁一相(?—1667[248])、按察使的金维藩。此前致秀水曹溶(1613—1685)信中云:

客岁有伯乐之顾,益急图下帷,恐负知己,乃还视故乡,无一枝可栖为养亲地,又不得不担簦出游,冀越中当路稍润巾瓶,归买一亩之宫,率妻孥奉高堂甘旨,再出馀赀俾弱弟分半耕读,某亦得不忧饥寒,则三十年以后之心思气力,皆可不用之衣食而专精毕虑于文章,此某生平之荣愿也。[249]

看来其入越为幕,筹措营屋之资,事先是有所计划的。邹升为撰《留山堂赠诗》序,即写于永仁“游江淮、渡钱塘,后乃筑室于吾梁溪而得有是堂”之后。

康熙七年(1668)十二月十六日,嵇永仁娶长洲诸生杨撰初女十九岁杨氏(1650—1734.1.6)[250]。杨家三代皆“皆隐德不仕”[251],即普通耕读之家。此际年近三十三岁,这在古人绝非寻常,足见其为了养亲督弟、四处入幕,一再延误了成亲时间。婚庆大喜之日,即父执范文程之子范承谟被任命浙江巡抚之时[252],看来善“医卜”的新郎,并没有为自己选一个好日子。

康熙九年(1670)三十四岁,十一月二十六日,长子曾筠(1671.1.6—1739.1.26)出生(次子右丹,“幼殇”)。此年冬季,友人余怀居无锡留山堂(莫非是来庆其中年得子之大喜的?),促永仁写成《扬州梦》传奇,“雪花如掌,呵冻口授,命童子写成。湖州单舸梁溪,见此本叹赏”[253]。“湖州”,指原本“拟作”此剧的吴绮(1619—1694),撰有《鹊桥仙·题嵇留山抱犊图》[254]。此时刚从湖州知府任上罢官,暂居杭州[255]。次年十月,周亮工与之会于杭州西湖,为该剧撰序:“余与留山交二十年,知留山以古今文字驰骋当世,而尤留心经世有用之学。”[256]所谓“经世有用”之学,就是下面引述的“具经济才”,对于一位屡试不中的落魄书生,既是赞许勉励,亦是安慰同情。

嵇永仁先后入浙江地方大员之幕,其生平经历,展示了清初以幕僚为职业的下层士子的心路历程。幕主胡养忠、祖泽深、袁一相、金维藩、范承谟等,均为辽东人士,且多为汉军旗人,不知是否与其父“故与范文肃公相善”[257]有关系。这些地方大员,年龄与之相仿,水平一般,以辽东人士主政江南,无论是风土人情还是语言沟通,都有障碍;加之永仁是按照幕府参议的资质结构需要,进行文化知识储备的:“学期有用,凡天文象纬、兵刑礼乐、河渠荒政,罔不条分缕析”[258];“兵刑钱谷、礼乐射御之事,以及天文地理、星纬经谶之学,无不毕著,又辑《集政备考》、《资治新裁》等书行世,凡有民社之责者,莫不奉为拱璧”[259]。凡事皆知一二,在这些辽东的汉军旗人眼中,也就算是“当世知其具经济才”了。此外,永仁又多才多艺,“尤精于医……到处负药囊,活人疾病,著《东田医补》”(王龙光《次和泪谱》),对自己的医术,永仁颇自负,曾希望赖此养家:“因老亲垂暮,竭力不遑,私欲退处井闾,业于医卜,一终反哺之愿”[260];“又好为填词,工北曲”(王龙光),“好吟唐汉人诗歌乐府及宋元诗馀小说,暇则弹棋射覆,以成嬉乐”。具备如此多样的才能,在官邸衙门中既是有用之人,又是有趣之人,难怪得到幕主的赏识,考不中举人进士,亦自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