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方炳
《鱼庭闻贯》第六十条《答蔡九霞方炳》:“三四自来只是承之一体,不必用力太过。……此只是唐人出手极平常事,人自不察。玄解如先生,必能许我。”蔡方炳(1626—1709),字九霞,苏州府昆山人。其父懋德(1586—1644),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官至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李自成攻陷太原,自缢而绝,谥忠襄。方炳为其次子,年十七补长洲庠生,入清隐居,不事科举。《苏州府志》小传云其“康熙戊午举博学鸿词,报罢归,益潜心理学,体究良知之指”[53]。报罢指考试落第,然同书记载苏州府“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宏词、十八年召试”的有关情况是:
是科苏州共荐二十人,与试未用者八人,吴:黄始,长洲:宋实颖、金居敬,昆山:叶奕苞、叶方蔚,常熟:陶元淳、冯行贤、邓林梓;患病行催不到者一人,昆山:蔡方炳;未试丁忧者一人,吴:惠周惕;未试病故者一人:吴江:叶舒崇。[54]
考中翰林者八人,吴县:钱中谐,长洲:冯勖、汪琬、尤侗、范必英,常熟:周庆曾,吴江:潘耒、徐
;特授中书者一人,昆山:朱钟仁。如果以民族气节论,蔡方炳当为最突出者;如果以处世艺术论,比起同邑朱用纯(1627—1698)《与陶康令》“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55]拒绝荐举之决绝,蔡方炳要更加讲究生存技巧。
方炳著述甚丰,涉猎群籍,仅《四库全书总目》就著录所著史部《增订广舆记》二十四卷、《铨政论略》一卷,子部《愤助编》二卷;《清文献通考》另载其《历代茶榷志》、《历代马政志》各一卷;《清经世文编》收其有关“吏政”、“户政”、“工政”的文章如《长洲清田纪事》、《漕船支运议》等七篇;《小方壶斋舆地丛抄》收其《海防篇》、《舆地全览》;《河东盐政汇纂》收其《盐课篇》。今存另有《广治平略正续》、《息关三述》等。康熙二十七年(1688),与浙江长兴进士臧眉锡合刻朱熹《晦庵集》一百卷《续集》五卷《别集》七卷,为《四库全书》收录,认为“颇得古人刊书谨严详慎之意”[56]。另著有《四书绎》、《历朝经济录》、《修齐录》、《正学矩》、《息关新本》、《墨泪集》、《秋寻集》、《愿学斋稿》、《未尊集》、《编年诗》等[57]。从上述书目中即可看出,在圣叹的友人中,蔡方炳是较少的一位讲究经世致用的理学之士。圣叹推崇其“玄解”,突出其青壮年时沉潜阳明心学之一方面,方志说其“博涉群书,于理学、政治、典故考订该洽”[58],更全面地总结了其学术成就。朱彝尊(1629—1709)“强圉赤奋若”即康熙三十六年(1697)所作《题蔡征君方炳著书图》云:
先生忠孝门,早岁力埋照。逃名名愈随,只缘笔舌妙。中年巾柴车,起应鹤书召。人多留嚣尘,君乃返蓬藋。立意在千秋,肯贻北陇笑?渊源订伊洛,图书衍周邵。其言明且清,削繁领其要。今已七十馀,行不藉藜筱。请观息关图,钩膝但坐啸。淙淙石罅泉,丸丸松顶峤。山宜题六聘,洞可亚三诏。著书早晚成,先以语同调。[59]
方炳七十二岁时仍笔耕不辍,入清后韬光养晦、匿迹埋名的遗民生涯,反而使得其声名远播。“肯贻北陇笑”,化用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是以反诘的语气讽刺假托隐居以求利禄者。献嘲、腾笑、争讥、竦诮,均指嘲笑、讥讽。朱彝尊本身就是康熙十八年博学宏词科受益者,能写出“人多留嚣尘,君乃返蓬藋。立意在千秋,肯贻北陇笑”之句,难能可贵。
蔡方炳早年受阳明心学影响很深,晚年亦融通程朱理学。清初思想家唐甄(1630—1704)曾在自己著名的《潜书》中记载一事:“息关蔡子,其父忠襄公尝梦见阳明子而问道焉。息关因画为图而以己侍侧,请唐子有以发而题之。”[60]其实这幅图由清初画家黄佐绘图,朱耷(1626—?)题名。晚清方濬颐(1815—1889)曾收藏过这幅“侍亲问道图”:
高一尺二寸,阔二尺一寸。巨石数卷,长松二株。幅中三人,其紫衣玄履、角巾布服、抱膝端坐石上者,盖阳明先生也;其幅巾黄衣朱履隅坐者,前明蔡忠襄也;其侧拱手侍立、蓝衣朱履者,忠襄仲子息关也。卷首八大山人题“侍亲问道图”五大字及蔡氏子孙自书跋语。[61]
蔡氏子孙跋语记载了蔡懋德崇祯二年(1629)在吉州梦遇明代著名哲学家王守仁(1472—1529)之事:“此先忠襄督学江右时自记也。昔吾夫子志在周公,故得见于梦;先忠襄学文成之学,经文成过化地,遂得问道于梦寐间。盖意中有慕悦之一人,虽梦寐犹将见之,岂偶然哉?爰摹陆包山所绘阳明先生像,合先忠襄遗像,存此梦中一段因缘,并以小子侍其侧,用寄瞻依仰止之思云。男方炳百拜谨识,孙泰嘉百拜敬书。”卷末另有康熙三十九年(1700)彭定求(1645—1719)撰书之《侍亲问道图说》和康熙四十年徐
(1636—1708)的题词。
其交游,既有遗老隐士,亦有新朝达官。如友人遗民孙枝蔚(1620—1687)《鹧鸪天·又题蔡九霞小像》云:“颜沃若,意悠然,馀生惟愿老林泉。其如狗监知名姓,新奏凌云殿陛前?”[62]汉代司马相如因狗监蜀人杨得意向天子荐引而名显,孙枝蔚反用其意,赞扬蔡方炳拒绝荐举,甘心隐逸。遗民黄宗羲(1610—1695)康熙二十九年(1690)与吴县周茂藻(1611—?[63])、长洲文点(1633—1704)、慈溪裘琏(1644—1729)等游苏州虎丘,撰《同周子洁、文与也、裘殷玉、芝儿至虎丘,遇蔡九霞、张茂深》,以“相亲却为党人后”许之[64]。徐增《怀感诗》以“慷慨衣冠欲裂秋”形容其气节[65]。同时,其友人亦不乏封疆大吏、地方大员。如顺、康之际,方炳曾“入滇南,谒三桂,赠以千金,留之不可,盖逆知有癸丑之事矣”[66]。宋荦康熙二十七年曾撰《夏日同蔡九霞、王勤中、姜学在、儿至游支硎、华山,用元遗山天涯山韵》[67],宋荦(1634—1713)时任江苏布政使,治所在苏州,与当地友人游西郊名胜。王勤中即王武(1632—1690),清初著名画家,布政司署在苏城升平桥西北,即其先祖王鏊三槐堂旧第,亦为圣叹友人;姜学在名实节(1647—1709),号鹤涧,莱阳人,晚明礼科给事中姜埰次子,入清隐居苏州,遂为吴人。蔡方炳以自己的学问和品格,得到历任江南大员的尊敬。“睢州汤斌巡抚吴中,延与讲论;总督于成龙辟修《一统志》,并相钦服”[68]。于成龙(1617—1684)康熙二十一至二十三年任两江总督,汤斌(1627—1687)康熙二十三至二十五年任江苏巡抚、宋荦康熙三十一至三十五年任江苏巡抚。从有关迹象看,似曾入于成龙幕府,康熙四十五至四十八年又入江苏巡抚于准幕。
虽为世家子弟,蔡氏入清后并无多少家产。其兄方熺,“痛父殉闯贼之难,绝意人事,隐居以老,虽屡空不肯干人,卒日至无以殓”[69]。方炳的谋生方式,似不以塾师为生,主要以编书为业。如先后为江阴知县陆次云编选过《澄江集》七卷,为昆山盛符升(1615—1700)《山居集》编选、作序;受聘编纂《江南通志》(康熙二十三年刻本《江南通志》卷首所列修志姓氏,总裁为于成龙等五人,纂辑人有蔡方炳等十人)、《长洲县志》(康熙二十七年刻本),编撰过八卷本汤斌《汤子遗书》;受江苏巡抚于准(?—1725)之托,重编其父于成龙《于清端政书》(康熙四十六年刻),于准云:“吴门蔡子息关,夙侍先清端教,知先清端心,故属之编次。”[70]次年,又与方炳一起“编次增益”于成龙《正修录》三卷、《齐治录》三卷[71]。此外,还先后为句容王辂(1606—?)《万卷山房诗集》、嘉定吴屯侯《西亭诗》作序、仁和张竞光《宠寿堂诗集》、长洲张霨《香圃诗抄》作序(落款“康熙丁亥夏五月息关蔡方炳具草,时年八十又二”)[72],为汉阳彭一楷《耕云堂集》[73]和长洲张冷《鸥庄集》作序[74]。康熙年间,还编选过八股文选本,收入宜黄应鼎、应升(康熙二年举人)科举文字,“蔡九霞选《房行八名家》,升兄弟在焉”[75]。从各方面判断,蔡方炳与臧眉锡合刻的朱熹《晦庵集》不会仅仅是对前贤著作的一般性整理。朱熹的著作,一向是明清各级学校和书院的必备书目,其市场性(即印数)应该是可以的。晚清张之洞在同治十三年(1874)任四川学政时,为治下诸生开列阅读书目时而编撰的《书目答问》,就是将“蔡方炳刻本”[76]列为《朱子大全集》的唯一版本。
有意思的是,作为“渊源订伊洛,图书衍周邵”的理学家,蔡方炳对戏曲、小说同样具有兴趣。今存其咏剧诗《旗亭观剧》七绝三首:
翠管清笙出凤城,霓裳一曲已教成。而今不数黄幡绰,只许旗亭唱太平。
梨园新谱浣溪沙,才子乘春玩物华。不用周郎筵上顾,延年端是旧名家。
顷刻分身判乐忧,闻歌宜笑复宜愁。从来离合多成幻,大地何人不是优。[77]
此外,他与同邑通俗小说家吕熊为友人。吕熊以其纂辑《广舆记》“止详注各府而略州县”,乃编成《续广舆记》,“颇为详明,以卷帙浩汗,尚未能付梓”[78]。九霞则为其《女仙外史》第三十回《吕军师献馘行宫,唐月君燕飨诸将》撰写回评:
蔡息关曰:献馘、饮至,军礼也。此似仿其意而行之。第月君以草莽一女称尊,坤之黄裳与乾之飞龙不同,说不得君臣一体、上下合德。然勤王之日,安能无歃盟设誓之举?今之奏凯,又安能无宴飨慰劳之典?若遽自尊严,岂不令豪杰解体?行文至此,可谓厄运。乃竟有本事平空截断,如神龙出没,但见其首而不见其尾,真化笔也。又恐二师来得突然,预在登郡大路曼尼从地底钻出,先为此处伏脉。噫,吾无间然。[79]
评语前半截,依照春秋礼仪说内容的合理性,又据男尊女卑说内容的不合礼,显示出理学家的迂腐;后半截,从情节安排的角度,评析细节设置颇谙照应、伏笔之道,显示出对小说艺术的理解。在圣叹友人中,兼有戏曲、小说评论实践的,除了毛宗岗,可能就要数到蔡方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