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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24.1 鲁 钊
鲁 钊

在《鱼庭闻贯》第十三条《与许青屿之渐》书信的末尾,有这样几句:“鲁桐声今在何处?弟欲与之往返十许日,搜尽此老诗学。”鲁桐声事迹罕见,乾隆吴定璋《七十二峰足征集》收鲁钊所作诗《有所思》、《娇女词》两首,并撰小传曰:

钊字桐声,号剩住居士,明季宿儒,与义兴堵牧称至交。堵登崇祯癸未进士,督学楚中,遭国变,父子死王事。家贫,旅榇不能归。桐声不忍故人忠孝之骨终委异地,乃悬堵遗像,誓于神前,必归其榇,葬之山中,卒如其志,人皆义之。居恒俯仰身世,悲从中来,辄为阮籍、唐衢之哭,人目为痴,自署“鲁痴”。时常郡有“痴”名者十人,堵痴于酒,鲁痴于哭。所著有《编苕集》,率意放笔,不欲人知,亦不可使人知也。始居西村湾,后迁武、宜界之运村以老。[2]

光绪许棫《重修马迹山志》亦云“鲁钊字桐声,种学绩文,文有奇气。工篆刻,得洪仲弢之传。与义兴堵允锡善……”[3]许之渐(1613—1700)为清初常州武进人,祖居马迹山(一名夫椒山),与鲁钊为乡人,故圣叹向其打探友人消息。上引小传中,“义兴”为古县名,宋代避太宗赵光义讳改为宜兴,与武进县毗邻,即小传末尾所谓“武、宜”。堵牧即堵胤锡(1601—1649,后世避胤禛讳写作“允锡”、“荫锡”),字仲缄,一字牧子,号牧游。常州宜兴人,出生于武进。崇祯十年(1637)进士,官至长沙知府;南明桂王时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病死浔州营中,三军恸哭。武进陈玉璂撰《牧子先生传》云“牧子先生,不详其姓名……自号牧痴,少时纵酒无赖,尝与钊读书佘泽寺,醉出堕泥堑……又尝与钊率群少年列队伍、执器械,己将之,命钊为偏裨,具有纪律”,传尾介绍鲁钊为“武进人,自号桐声居士,桐声犹言同声云”[4]。可见堵胤锡与“其友鲁钊”为少年竹马之交,两人年岁仿佛,即鲁钊约比圣叹年长七岁。陈玉璂(1636—?)为许之渐女婿[5],与堵胤锡、鲁钊为晚辈同乡,哪里会不知道“牧子先生”的姓名?这里是避清初的忌讳。

堵胤锡“年谱”天启五年乙丑二十五岁条堵氏自言“因与宋子北翔、鲁子桐声、蒋子冲之交,往来甚密,人皆哂之”[6],为何与鲁钊等人为友会被时人讥笑?时人武进邵长蘅(1637—1704)《书牧子先生遗事》曾记载堵胤锡友人有“狂士”鲁钊:“所与交如钊辈者凡十人,号十钝,或曰十遁,亦号十痴。”后人记载鲁钊弟鲁铉,“少年气盛,与其兄皆自负不凡”(《七十二峰足征集》卷十五),均流露出鲁氏兄弟不讨世人之喜的性格特征。鲁钊崇祯十年(1637)秋为堵胤锡《耐可吟》撰序,在赞扬友人不改“寒陋”,于“旁午之馀,商素业,笃于儒生”的品格的同时,认为多数文人“穷达不齐,要无异辙,当其闷影孤对,守章句之残,目不识异书,交不遇异人,一旦幸售,必龌龊阘茸,肩高于顶,心逃于胸,又况其内行之不可问者哉?”[7]从序中对侥幸腾达、“龌龊阘茸”之士的鄙夷,对识异书、交异人的期待,可以看出鲁钊的愤世狂傲、矜奇尚异和不轨于正。

鲁钊曾为堵胤锡遗集撰序,涉及自己明末清初的行迹:“庚辰,予司其塾;甲申,复宾其幕……乙酉之春,予返自星沙,遂与终诀焉”:崇祯十三年(1640),鲁钊为堵宅塾师;崇祯十七年甲申,入堵胤锡长沙知府幕;南明弘光元年乙酉,从长沙(星沙镇乃长沙县所在地)返乡;落款“丁未闰四月五日,剩住老人鲁钊书”[8],可见其康熙六年(1667)尚在世。顺治十年前后,与遗民俞塞在南京有交往。俞塞撰七律二首《腊中遇鲁桐声于白门道上,明日往候,见其囊稿,有记予为‘科头丈夫’一语,因实以二诗》,另有七古《答毗陵鲁桐声步韵》:

颓风吹冷十年心,蜀雪同埋一丈深。囊空冻杀媚人草,未饮哑泉声亦瘖。日夕脾神思巨鼓,灵鼍悬处梦登临。苦哉半学死,耳窗开者闻雷音。背涌大汗逢《七发》,不徒能愈头岑岑。脱我绝岸僰道左,携之右手步青林。[9]

俞塞(1612—1661),字吾体,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性孤介,好读书,终岁旅食,未尝轻受人一钱,亦不妄交一人”[10],后遂改姓“独孤”以见志[11]。从性格的怪异和诗风的怪异来看,俞塞与鲁钊为友,亦算是习气相投了。

邵长蘅记载堵胤锡疾革临终之事:“十一月舟泊浔江,夜且半,遽索纸笔,草遗疏,复自题其像,掷笔呼左右,语曰:‘吾不能马革裹尸,今毙命卧榻,死有馀恨!’奋衣起,欲自沉于江。左右力抱持之,是夜寻卒。”文末描述了此后五六年,“其友人鲁钊走苍梧,觅遗骸不得,得遗像以归。其自题曰:‘吁嗟牧子!遭家不造,诚身事亲。遭时多难,诚身事君。四十九年,孤儿逋臣。呜呼可哀也已!’钊字桐声,亦狂士。初先生未第时,所与交如钊辈者凡十人,号十钝,或曰十遁,亦号十痴。甲申之变,往往散去,后多不知所终,惟钊存。”[12]晚清东莞张其淦(1859—1946)咏鲁钊诗:“况复桐声老,旧游怀鲁钊。十钝号十痴,落叶随风飘。肃拜向遗像,怕听藤峡潮。”[13]其史实和情感依据即所谓“今典”,就是这段被海宁陆嘉淑(1620—1689)评为“结处意境苍凉,抵一幅《荆轲易水图》”的文字。

邵长蘅对鲁钊的好感,除了为人的认同,可能还有亲缘的关系。今释和尚(俗名金堡,1614—1680)《重修邵氏家谱序》云:

永定邵氏,代有闻人……今之修是者鲁桐声钊,邵之自出也。钊才而敏于著述,其属序于吾,不由邵氏;不由邵氏而序邵氏之谱,所以贤钊也。使世无薄渭阳之情,钊可也。[14]

“渭阳之情”指甥舅之情。《诗经·秦风·渭阳》有“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之句,传说秦康公送其舅重耳返晋,直到渭水之北。可见鲁钊母家是常州邵氏。

鲁钊所作词,《全清词·顺康卷》据《荆溪词初集》和《瑶华集》收《青衫湿·写怀》一首,《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据《七十二峰足征集》收《踏莎行·记梦》和《锦缠道·新秋次宋子京韵》两首。“青衫湿”即《人月圆》,此首《写怀》又见丁绍仪辑《国朝词综补》卷二,与《荆溪词初集》或《瑶华集》本差异很大:

畦兰不碍栽花处,况是只栽花。老年贪静,编篱插竹,就圃为家。日高方起,书慵辟蠹,字学涂鸦。从来无泪,把青衫湿,烂醉生涯。

——《荆溪词初集》、《瑶华集》

荒原不少栽花地,况是只栽花。老年生计,编篱当户,就图为家。端居多暇,经翻耒耜,韵检尖叉。晚霞红处,更携鸠杖,闲数归鸦。

——《国朝词综补》

两首词,除了第二句“况是只栽花”,文字差别很大。因而,《国朝词综补》卷二所录《人月圆·写怀》,亦应收入“补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