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生
在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中,有两首与“定斋”有关的“逸诗”,它们是抄录在一起的,题目分别是《陈定斋太仆辛丑春初索得雄,正值普门诞日,是日郡县恭接今上登极诏书,适至赋诗纪瑞》和《定斋敬奉灵岩法旨,生子不得杀生,合十再赋》,均为五言律诗,韵脚亦相同:
泰卜占熊日,中天降象时。杏花连上苑,杨柳媚军持。不拔兰台业,无邪太仆思。风云有相济,新诏布康熙。
一子初生日,诸天共喜时。尸罗交口唱,秧
敬心持。师友蒙谆切,亲明尽谛思。上方借汤饼,香佛笑颜熙。
以下依次对诗题、诗句相关文字给予解释。
(一)“陈定斋太仆”其人。据《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初集》自序落款“长洲陈济生定斋谨识”,定斋为陈济生(1618—1664)之号。此人字尔勤[185],后字皇士,一字白圭[186],号忍庵、定斋,长洲人。因其父陈仁锡(1579—1634)曾官南国子祭酒,济生于崇祯十六年荫官,南明弘光朝任太仆寺丞,南都破隐居为遗民,门人私谥节孝先生。其生卒年,今人据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著录为万历四十六年戊午至康熙三年(1613—1682)。张氏所据为“《吴县志》参《启祯两朝遗诗》八”[187],后者指林云凤《百龄合倡赠陈太仆皇士》“苕生在午年才立,我降维寅境屡迁”[188],加之方志“卒年四十七”,令人佩服张先生读书的细致和推算的准确[189]。顺治五年间,陈济生与友人结远社,社名及成员仅见徐崧《陈皇士、陈鹤客诸子置酒石悟楼,招同李研斋、宋蓼天、张士至、家兰生、王双白、黄奉倩、郑士敬、陆履尝、姚文初、陆彦修、金孝章、陆翼王、归玄恭、侯记原、侯研德、陆予敬、叶圣野、俞无殊、舅氏吴方轮、九畹、家祯起、绥祉为远社之集,因赋》,诗句有云“新诗如赋就,春色上云蓝”[190],属于诗社无疑。远社召集人为陈济生和陈三岛(1624—1660),皆为长洲著名遗民,地点在石悟楼,位于苏州虎丘悟石轩东侧。参与者除了徐崧(1617—1690),依次为:达州李长祥(1612—1679)、长洲宋德宜(1626—1687)、钱塘张中发(崇祯九年举人)、仁和徐之瑞(崇祯九年举人)、武进王廷璧(1604—1677)、太仓黄承圣(?—1653[191])、长洲郑敷教(1596—1675)、太仓陆坦(1594—1654)、长洲姚宗典字文初(崇祯十五年举人),昆山陆世鎏(崇祯十二年举人)、吴县金俊明(1602—1675)、嘉定陆元辅(1617—1691)、昆山归庄(1613—1673)、嘉定侯汸(1614—1677)、侯泓(1620—1664)兄弟、吴县陆志熙(崇祯十七年贡生)、长洲叶襄(?—1655)、吴江俞南史(?—1680[192])、吴宗潜、吴宗汉(1614—1654[193])兄弟(徐崧之舅)、长洲徐晟(1615—1683)、徐燇禧兄弟(姚宗典外甥);顺治七年,陈济生与遗民友人结“惊隐诗社”,姓名可考者“苕上范风仁梅隐、沈祖孝雪樵、金某完城、陈忱雁宕,禾中颜俊彦雪曜、朱临载扬钟、俞琴侠武陵、戴笠曼公,玉峰归庄元恭、顾炎武宁人,梁溪钱肃润础石,吴门陈济生皇士、程棅杓石、施
又王,(吴江)同邑吴珂匡庐、宗潜东篱、宗汉南村、宗泌西山、炎赤溟、周灿
昭、尔兴机高、抚辰其凝、安安节、顾有孝茂伦、樵樵水、朱明德不远、戴笠耘野、钮明儒晦、复綮荪如、王锡阐兆敏、潘柽章力田”等[194]。惊隐诗社一名逃社,见吴江叶继武《九日岁寒斋同逃社诸子祀陶元亮杜子美两先生》“龙沙嘉会结寒盟,修祀先贤荐菊觥。离乱家乡移酒郡,晋唐史历纪花名。一时共得南山意,千载同怀北极情。但愿久长持晩节,萧萧门外任浮荣!”[195]这些遗民诗人,当时的“士之高蹈而能文者胥集焉”[196]。他们在一起赋诗唱和,互相勉励,陈济生则将之编为《岁寒集》。吴江吴珂有《皇士选<明诗奇赏>及<岁寒集>征诗及余赋谢》诗[197],昆山遗民葛芝为撰《岁寒唱和集序》:
定斋陈子以所刻《岁寒唱和集》示余,而命为之序。余读而叹曰:嗟夫!孔子不云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然春风骀荡,景物移人,昔之所谓松柏之茂,不化为桃李之妍者,鲜矣!或植根既固,而霜雪足以摇其本,风日足以瘁其质,向之见为苍然郁然者,未几过之,且为枯木朽株焉,乌睹所谓岁寒之松柏乎?是以昔之君子,其志既足以自持,必有学以辅之;志不能自持,则自视必卑;自视既卑,则逐物必移。其好迁也,如鸠之遇秋、橘之渡淮也。若志立而不益之以学,则其为人恒狷介而多怼。夫既贫贱拂郁,以穷其外,而复加之以易怼之性,我虞其敏于自贼而中道夭折也。今集中诸君子,余得而交之,知其不为鸠也、橘也;然我又安能保其不以易怼之性,处于贫贱拂郁之间耶?志以自命,学以辅之,得丧若一,遁世无闷,义在潜龙之初九乎?是余所望于岁寒诸君子也![198]
在这篇约写于顺治十五年(1658)的序言的结尾处,四十一岁的葛芝用《易经》关于“潜龙勿用”的解释:“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来鼓励遗民友人要坚持信仰,不因为外物的改变而改变,不追求功名利禄,不为尘世的荣辱得失而烦恼,与叶继武“但愿久长持晩节,萧萧门外任浮荣”同一意愿。二十馀年后清廷举博学宏词,不乏遗民应诏者,济生早死,葛芝不改初志。
(二)金诗云“辛丑春初索得雄”,是指其顺治十八年(1661)春喜得贵子。第二首诗中“秧
敬心持”之
字,一般工具书查无此字,据东南大学古文献学家王华宝教授赐教,可能是
的异体。经查《汉语大字典》,此字音shù,咒义。故“秧
”或与生男民俗有关。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十“鹿葱”条转引《风土记》曰:“宜男草也,高六尺,花如莲,怀妊人带佩必生男。”这样,便与上句对佛教“戒行”尸罗的念诵,构成了对仗。第一首诗题的“普门诞日”,当指观世音诞,佛教《法华经》有“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苏州旧俗,相传二月十九日为观音诞辰,郡人竞游支硎山,士女联袂进香[199]。《清史稿·世祖本纪》载世祖遗诏玄烨“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而据同书《圣祖本纪》“二月癸未,上释服”,即位在二月三日(1661.3.3)。十六、七日诏书到苏州,时间亦无忤。故金圣叹贺陈济生生子诗,写于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九日。此时,哭庙事件已经发生半个月,酿成案件的一切操作,已在巡抚朱国治的暗中进行中(据《辛丑纪闻》,二月十一日“密疏题参”已经送达京师),只是参与其事的金圣叹尚蒙在鼓里。
(三)第一首诗题小注“文庄藏书悉在潜确居,故五有‘不拔’之句”云云。济生祖父允坚,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历知诸暨、崇德;父仁锡字明卿,号潜确子,天启二年探花,授翰林编修,因得罪魏忠贤被罢职。崇祯“复故官,旋进右中允,署国子司业事,再直经筵,以预修神、光二朝实录进右谕德,乞假归。越三年,即家起南京国子祭酒,甫拜命,得疾卒。福王时赠詹事,谥文庄”[200]。所谓“五有‘不拔’之句”,是指第五句“不拔兰台业”。“兰台”本为汉代宫内藏书之处,以御史中丞掌之,后世因称御史台。东汉时班固曾为兰台令史,受诏撰史,故后世亦称史官为兰台。从济生父仁锡的历官看,无论是负责训导太学生的国子监司业,还是教谕皇太子的右谕德,都与“兰台”关系不大,对父业的“不拔”即承继,可能主要是指评选编刊文学作品的家学。陈仁锡著述极富,类别极广、现存极多,仅《四库全书总目》著录的便有九种。有的著作版本众多,如《潜确居类书》一百二十卷,属于子部典故类,现存有崇祯年间的徐氏大观堂刻本、陈智锡继志堂刻本、金阊映雪草堂刻本、尚义堂刻本、申氏赐闲堂刻本、松草庐刻本等,可见也是畅销书。其中陈智锡乃其兄弟,申时行的孙女婿。在文学方面,陈仁锡著述传世者,既有个人别集《无梦园集》,又有各种编选评点类的诗文词总集:《文奇》二十卷,万历四十六年云起堂刻本;《古文奇赏》二十二卷续三十四卷三续二十六卷四续五十三卷,万历四十六年至天启刻本;《秦汉文抄》八卷,崇祯刻本;《明文奇赏》四十卷,天启三年苏州书林陈氏龙山酉酉堂刻本;《奇赏斋古文汇编》二百三十六卷,崇祯七年刻本;《古今文统》十六卷,崇祯刻本;《新刊陈太史评选举业捷径古文争奇》十二卷,明周道英刻、书林李少渠印本;《皇明表程文选》八卷《策程文选》六卷,明崇祯白松堂刻本;《诸子奇赏》一百一十卷,天启蒋之翘三经堂刻本;《四六函》十三卷,明刻本;《类选笺释草堂诗馀》六卷续选二卷《国朝诗馀》五卷,万历四十二年翁元泰霏玉楼刻本[201]。这些只是陈仁锡现存辑评编选的著作的部分书目,尽管在“奇赏”类中可能有所交叉重叠,但是作为评选家的成就,已经十分显目了。此外,明本《锺伯敬先生批评三国志》也是由“长洲陈仁锡明卿父较阅”的。金圣叹对潜确居的藏书之丰富、兰台著书之业的繁盛,是心有所羡的。
(四)“无邪太仆思”。自孔子以“思无邪”总结《诗经》(《论语·为政》),这三个字就成了诗歌的代名词。金圣叹此处是指陈济生的诗歌编选事业。济生是清初重要的诗歌选家,在清初遗民文学史上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独纂《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初集》十卷,此际均已完成编选(编成于顺治十六年夏)和刻板,与卓尔堪所纂之《遗民诗》十六卷,合而成为有清一代收罗明遗民诗歌最为集中、亦最为丰富的诗歌总集双璧(“两朝遗诗”亦有一些是死于明末者,此另当别论)。“不拔兰台业,无邪太仆思”两句,可与遗民陆圻(1613—?)《赠陈皇士》并看:
陈子位列卿,华胄盛簪裾。励节托丘园,抱膝读赐书。左图复右史,缃帙千万馀。传志仿班掾,辞赋凌子虚。静入月室坐,动与禅喜俱。遣俗释纷累,契道冥散殊。每系苍生望,郁为世大儒。待用咸所适,穷年常宴如。
班掾指撰写《汉书》的班固,当是比喻陈济生继承父志,有关诗选具有诗史的价值。诗末注云:“皇士为明卿先生令子,著书满家。‘遣俗’二语,其寻微不减辅嗣[202]。”[203]陈仁锡富有园林,除了潜确居,在苏州葑门内织造府东有远耀堂,在孔夫子巷有无梦园别墅,“中有息浪、见龙峰诸胜”[204]。故陈济生至少可以算作官三代和富二代,入清后虽然隐居,仍频频资助遗民友人的相关著述,如顺治初年在远耀堂助刻徐崧的《诗南初集》;顺治十二年遗民梁以樟(1606—1665)撰《秋怀诗》,“为镌之板而往来邮致者,皇士也”[205]。济生自己编纂《天启崇祯两朝遗诗》,亦延请遗民昆山归庄(1613—1673)至吴门,“留葑溪僧舍,下榻今一月馀矣”[206]。
(五)第二首诗题“定斋敬奉灵岩法旨”。灵岩是指清初灵岩禅寺住持弘储(1605—1672),字继起,晚号退翁,通州李氏子,清初著名遗民僧人。晚明熊开元、赵庾、董说等著名文士,入清后皆皈依“灵岩继和尚”门下为弟子。灵岩寺,在苏州城西南三十里灵岩山,顺治六年“己丑,延继起储禅师行化,十年之后,百废具举,为禅刹巨观。初建法堂正殿,甲午五十寿,建天山、慈受二阁,又陈皇士建大悲阁”[207],可见其与弘储佛源甚深。
陈济生逝世后,尤侗撰写祭文,情感的成分略欠,叙事的成分占优,对其身姿风貌、性格嗜好、治学特点、生活习惯、死亡原因、经济状况等,均有扼要的介绍,故全文抄录于下:
呜呼!君年四十有七,胡然逝者如斯?上有七旬老母,下有三岁孤儿;小妇蛾眉惨淡,诸昆雁羽差池。此固人生不幸,抑岂天道无知?相君体直方大,伟然丰下于思。素性豪饮善啖,血气壮盛非衰。本天怀之敦厚,尚太朴之未漓。近人情而和易,即受毁其不訾。书忍庵以自勖,立定斋以当规。果一定而百忍,奚圣贤之难为。虽世家之公子,思离俗而好奇。厌绮纨之炫耀,却狗马之驱驰。拥万卷于南面,时口吟而手披。汇百家之散籍,辑两朝之遗诗。纷缥缃于甲乙,淫铅椠于枣梨。壁上皆施图画,案头间设尊彝。每闭关而谢客,或下榻以延师。忽怀友于四方,盟岁寒以为期。常停长者车辙,遍乞名士题诗。筑圃灵岩之麓,泛舟洞庭之湄。探梅则登邓尉,试茶则入天池。饭千僧于兰若,装十佛于招提。颇参求于指月,勤持诵于陀尼。同善会既嗣举,广仁品亦频施。如此足称善信,百年谁曰非宜?夫何五阴四大,顿困二竖三尸。方传勿药有喜,溘焉挥手长辞!闻者惊疑不解,其故吾乃知之:君向不问产业,悉听内政总持。悼亡忽伤奉倩,大厦一木难支。遭徭役之烦苦,索敝赋而穷追。更漂摇兮风雨,杂外侮之忧危。谅人生非金石,虽肥者其成羸。气敛升而不纳,呼扁鹊以谁医?嗟一棺之遂束,恨万事之都隳。吾辈咸为扼腕,如君何必攒眉。生为文庄爱子,少年麈尾乌皮。家有赐书可读,田多负郭能治。曾上疏于北阙,薄游宦于南畿。数马冋伯之署,杖节临安之祠。再当厄于阳九,终跳身于流离。慕仲氏之乐志,安潘令之闲居。洎晚年而举子,似海果之生迟。计乐事之已足,惟抱膝而含饴。君所欠者寿耳,终贾更不如伊。信造物之缺陷,恒十全而一亏。何以慰君地下,不朽之名长垂!生平沾沾自喜,魂魄犹应念兹。请制挽歌千首,送君高冢累累。大笔特书墓道:有吴太仆之碑。[208]
康熙六年(1667),“莱州黄培逆诗之狱牵涉济生《启祯集》,会济生已殁,得不与祸”[209]。徐崧挽诗有“衣冠旧像功何在,忠节遗诗祸已休”之句[210],“衣冠旧像功”是指陈济生入清后曾“命工传写有明三百年忠臣义士像,装潢成册”(《小腆纪传》卷五六),“忠节遗诗祸”即顾炎武《赴东六首》序所谓莱州姜元衡“以吴郡陈济生《忠节录》二帙首官”。至于《忠节录》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的关系以及“祸已休”之经过,请看王冀民(1923—?)先生对顾诗序文的精当笺注[211],此处不赘。
陈济生是昆山顾炎武(1613—1682)的三姐夫[212],但圣叹“赋诗纪瑞”所贺的此儿却与顾氏无血缘关系,且并未因了生日祥瑞而交上好运。此子名树葵,妾胡氏生,“阅二载,济生殁,遗孤甫离襁褓,氏保全之甚苦而力。及长,为延名师教训。甫成童,入黉序,以品行自励”[213],可谓艰难成人。以三代仕宦的世家,父亲早逝后“以品行自励”而自立,五字中包含有怎样的人世酸辛?后来长洲何焯(1661—1722)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曾涉及陈济生与昆山徐氏的关系:
所问学徒陈生格者,其祖为顾亭林先生姊婿,字皇士,曾为太仆丞,于遗老中亦颇有声。东海兄弟小时,倚以自通于诸先达;既贵,则皇士谢世。陈生之父为诸生,虽文采不耀,然未尝乞灵于东海以博科第,亦不失为佳子弟也。[214]
东海,乃徐氏郡望(治所在今山东郯城北),此处是指清初功名显赫、仕途畅达的昆山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三兄弟,陈济生是他们的姨夫,即徐乾学所云“太仆夫人,余从母也”[215]。陈格为济生之孙,而树葵为济生独子,所谓“陈生之父……未尝乞灵于东海以博科第”,必定是说三岁丧父的树葵,在艰难成人的过程中,显赫的徐家没有伸以援手。何焯“性耿介绝俗”[216],康熙二十四年由拔贡生入国子监,入昆山徐乾学学士、常熟翁叔元祭酒之门为门生,然“见事不符义且加讥切,其后交绝于翁,复干徐之怒,至辨讼于大府”,自削门生籍,“故累踬京闱”[217]。所以他对陈、徐关系的描述和评价,一定带有自己的主观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