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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23.9 吴 愉
吴 愉

宝林寺在苏州城内西北隅,属吴县,“在闾门内专诸巷东”[136],因建造者元代圆明大师宝林懋而得名。金圣叹五古诗有《敬生诵经宝林寺访之作》:

我心初欢喜,天云又骀宕。渡桥入萧寺,美人正梵放。潜气不可知,哀音一何畅!龙鬼失颜色,墙壁尽回向。信子满月人,前身莲花匠。不然何今日,含泪访方广?稽首释迦文,听我作是唱。生才有如此,吾道正无恙。

敬生,当即吴敬生。圣叹顺治十七年曾致函其人,与之商讨唐诗分解事(《与吴敬生》)。吴敬生,名愉(1620—1689),其父临汉(1598—1640)有一妹,嫁太学生戴汝义,亦为圣叹友人。临汉生二子:长子吴愉,正妻姚氏(1600—1646)生;次子吴一蜚(1639—1713),侧室王氏(1620—1681)生。其异母弟一蜚为“崇祯己卯九月二十日生”,不满七月,即于“崇祯庚辰四月三日”遭父丧[137],此年吴愉二十岁,真正是长兄如父了。

据光绪修家谱载:吴愉“字敬生,又字玉璐,号青尹,长庠生,岁贡生,溧水县训导。泰昌庚申十月二十七日生,康熙己卯二月七日卒,年八十,门人私谥端仁先生”。这里,“己卯二月七日卒,年八十”有误,应为“己巳二月七日卒,年七十”。吴愉生于泰昌元年(1620)应无问题,其撰父母行状,云“壬申,顾侍御延(其父长明公——引者注)至家为公子师,时余年十三”,壬申指崇祯五年(1632),可见其生年不误。关于卒年,长洲彭定求(1645—1719)为其长子廷和撰墓志铭云:“甲子补全椒,又五载丁先生艰,壬申补泾县”[138],甲子指康熙二十三年(1684),又五年恰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己巳。同邑顾汧(1646—1712)在有关文章中更直接说明:“康熙己巳春,先生卒;明年庚午冬,葬于虎丘新塘之阡门”[139]。两人都是吴愉弟子,后者姊嫁吴愉长子为妻,所记不会有误。家谱之所以记错十年,当是受乾隆、同治府志云其“年八十卒”的影响。

吴愉早有文名,崇祯十年(1637)补长洲县庠生[140],近四十年后,康熙十五年(1676)始得岁贡,十六年五月起任江宁府溧水县训导[141]。“顺治年间,乡贡进士吴愉,文章品行为士林冠冕,执经问业者户屦常满,弘奖后进。每月朔望,聚诸门人课文于(文星——引者注)阁中,先后掇科第者甚夥”[142]。其“工举子业,授徒数十辈,日披阅数百牍,不少倦。每当省、会试,索阅闱牍,决其隽否,不爽毫黍,而愉独屡蹶”[143],设馆课徒,就是吴愉养母抚弟的主要方式。他在回忆继妻陆氏生平时曾写到:“(陆氏)年十七归于余,时余年已二十有三矣。甫匝月,余即至馆舍。三十馀年以来,余无岁不馆于外。其家居,夫妇相举案者,终岁未尝过六十日也。”[144]长洲顾汧(1646—1712)为其弟子,庠名顾湄,在圣叹被杀的顺治十八年,与吴一蜚、彭定求(康熙十五年状元)等人同时考中长洲县学诸生,康熙十二年癸丑科传胪(二甲第一名进士),历任礼部右侍郎、河南巡抚等。吴愉弟一蜚七月丧父,“兼遇岁荒兵乱,迁徙流离,赖伯兄端仁先生讳愉身代父师教养之任”[145],为顺治十八年诸生、康熙二年举人、六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可谓吴愉一生的最大成绩。

府志说他“生而端悫,言规行矩”,其实在中年以前还是苏州文坛的活跃分子。顺治七年(1650)曾参与十子结盟:“宛平金冶公孝廉来寻盟,盟者十子:彭云客珑、缪子长慧远、章素文在兹、吴敬生愉、宋既庭实颖、汪苕文琬、宋右之德宜、宋畴三德宏、金及予(尤侗——引者注)也。”[146]吴愉后又为慎交社首领,与亦为领袖之一的同邑彭珑为儿女亲家(长子娶彭女),彭珑子定求称之为“文坛祭酒”[147],可见其在当地的影响。亦曾自负大才,志向高远。康熙二、三年间,吴江释晓青(1629—1690)撰诗劝慰他不要因科考屡屡失败而放弃人生追求:

吴子十年读书不得衣锦衣,尝疑所治圣贤之学将无非。彼胡为者市脍儿,目不识丁齿刺肥。高牙大纛骄里闾,一承盼睐生光辉。丈夫堂堂七尺躯,食甘藜藿歌无鱼。出门局蹐亏安车,怀中揣摩发幽奇。无庸自轻借吹嘘,有朝鸿鹄青云飞。援焚拯溺跻康衢,天下熙皞归唐虞。当世舍我其谁与,而吾何为郁不舒?[148]

康熙六年又撰《赠吴敬生》:“澹薄儒门内,如君有几人。器成宁悔晚,蠖屈始能伸。膏泽千秋志,云霄七尺身。文场重战捷,夺得锦标新。”[149]连看破红尘者都如此谆谆劝勉,固然说明被劝者的才华不群,亦显示出其事业功名之心的殷切勃郁。释晓青两次作诗的时间,分别是小弟一蜚考中举人和进士的年份。作为如父的兄长,固然会为弱弟的成就由衷高兴,但亦难免感伤自己的文运不济。

可是,造化弄人,吴愉始终科举不利,如其所云:

余自壬午后,十试棘闱:乙酉误中副车,丙戌、戊子、辛卯俱守制,甲午至乙卯,每科望捷辄报罢,庚子、辛丑以来,门下执经受业者,每榜必发二三人,而余则犹然初服,与孺人相对叹息,甚至泣下。[150]

但是,随着年龄的老大,其心态也渐趋平和淡然。康熙十二年(1673)因事赴京,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昆山徐元文(1634—1691)相会。这位顺治十六年状元赠其诗,有句云:“青云岂惜遭时晚,白发应知感遇深”,“帝城四月啼莺满,烂熳看君桃李阴”。末句注曰:“敬生门弟子多登第官京师者。”[151]五十四岁的吴愉,只能以弟子多成就来证明自己了。吴一蜚康熙十四年任山西大同府山阴知县,吴敬生视弟云中,居留五十日,赋诗十三首,题名《云中草》,尤侗为之题词,认为能够不受“塞垣萧条”的风物景色的影响,超越“吴越君子偶适其地往往感激而伤怀”,喜作“短歌长叹,多变徵之声”的窠臼,所作“大都天真烂熳、和平淡泊之言。信乎性之至乐,非山川所得而移也”[152]。这种冲和淡定、自然洒脱的精神状态,在同年三月为长洲友人曹林(1612—?)《洗砚图小像》的题词中,亦有同声之应的表白:

冠晋人之冠,寄托在嵇琴阮啸之间;服野人之服,位置在一丘一壑之麓。其骨清而不靡,其神闲而欲止。课涤砚于池头,坦幽人之素履。至其笃气谊而重人伦,乐诗书而敦善行,则又斯图所不尽传,而识者亦可见其表以得其里,所谓仪一而心结者耶。[153]

既喜魏晋风度,又重人伦气谊,也算是自我写照了。

吴愉逝世后的第二年冬季,诸弟子在苏州东城长洲县学附近的文星阁内“设主以祀”,这是他生前三十多年来几乎“每月朔望聚诸门人课文”之地。受众人的推举,顾汧追述其一生的道德文章:

我师敬生吴先生,德业行谊,为世模楷,学术纯正,专务躬行心得,教人子弟,咸有成法。其造就人才最多。从游者虽各因材质而受益,大都笃实斌雅,无伪学浮靡放诞之习。……先生孝于亲,友于弟,教子以义方,其内行淳如也。方社学争鸣,先生负才名,四方士无不愿交先生,而先生不立异、不苟同,务以诚信相与,道义相劘切,令人可亲可敬而不可狎。虽跃冶佻达者,接其词色,未尝不中心折服也。于书无所不读,尤精邃于洛闽之学。每会讲经书竟,必折取《性理》、《近思录》、《程朱遗书》,讲说一二篇。其教人专主居敬存诚,凡发言举步,默坐凝神,动静一于是。月举会课,必身自为文,无或敢笑语喧哗。一堂之上,俨若棘闱。每觇其甲乙评骘为轩轾,人莫不自奋。故登其门者,类皆醇谨自好、义命自安、不以名位之高卑、科第之得不得为荣辱也。其司训溧水,又能勤于课诵,不以微秩隳厥职,由是文教聿兴,尝见奖于学使者。而卒不得膺卓荐,惜哉!……仅秉铎一邑,终老其身,悲夫!解绂归,未二年而卒于家,又能预自知时,了彻死生之义,讵可测哉。[154]

由此可知,吴愉当年含泪访方广、诵经宝林寺,当与追祭祖父母(俱顺治八年卒)或母亲(顺治三年卒)之丧有关,而非笃于信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