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崧
金圣叹“五言律”有“逸诗”《题徐松之诗二首》:
徐子伤心士,斯文似《九章》。客虽乘白马,臣且牧羝羊。近事多难说,传闻或未详。副车皆不中,三户又沦亡。
恸哭竟无极,归来且别图。榛苓人最美,冰雪道方孤。海水为多少,莲华定有无。君文能绣淡,恃此足欢娱。
陈洪先生在论及金圣叹“对气节之士是同情乃至赞赏的”时候,对此诗有过一段精彩的分析:
“副车”用张良博浪沙狙击秦皇事,“三户”用“亡秦必楚”典,二者联用,所指十分显豁。《明亡述略》称:“当是时(顺治二、三年间——今按),江南北州县起兵相应者:苏州徐汧、松江沈犹龙……不可胜数。”但皆举事数日,多者不过月馀便遭镇压。“副车皆不中”当指此。而弘光、隆武相继败亡,“胡蜂尽取青虫子”,即为“三户又沦亡”之所指。至于徐松之,生平未详,但曾参与抗清无疑。从诗中看,金圣叹同情其举动,惋惜其失败,而更突出的是对其人格的高度评价。“徐子伤心事,斯文似九章”,比之屈原;“客虽乘白马,臣且牧羝羊”,比之苏武;“榛苓人最美,冰雪道方孤”,更是对其品格操守的全面赞誉。[105]
并曾明确指出“此诗或作于顺治二、三年间”[106]。
徐松之,在民国编人名辞典中有简略记载:“徐崧,吴江人,字松之。有诗名,好游佳山水,与其友张大纯同著《百城烟水》。”[107]此小传甚简略,且书后索引和异名表皆漏排“松之”,难怪不为人注意。徐崧(1617—1690),字嵩芝,一字松之,号臞庵,乳名圣宠[108],吴江人。其祖父名士烈,号屏石,邑诸生;父名元瑛(?—1632),号华国,私谥贞惠先生,“间授生徒”,与妻吴氏“蚕绩课耕,辛勤俭约,得给衣食”,崇祯五年去世,“遂至家计中落”。徐崧“少而失怙,长更多艰。播迁则屡失其赀,死丧则尽倾其产。遇而不遇,贫以益贫”[109]。徐崧本人对自己青壮年时遭遇的“播迁”和“死丧”,分别有“初迁钱家泾,乱时又迁八斥、廿八都
村、双杨、曹村诸处”和“殇则有增弟、留妹、桂儿、明儿、盛儿、月女、殇女”的注释。其父“膂力过人,能举石臼”,可以想象徐崧在“副车皆不中”的反清活动中有着怎样的实际举动。其舅氏吴宗潜、宗汉,皆为抗清义士,入清结惊隐社,为坚贞遗民。徐崧入清后不事科举,曾入遗民诗社“远社”,别号岁寒居士,奔走于吴越淮扬一带,“操选政三十载”[110],是清初著名遗民和民间草根选家。“好山水及方外者游,晚年贫甚,颇为世所厌屏”,呼为“戴包山人”[111]。编选《诗南》(与陈济生合作)、《云山酬唱》、《诗风初集》(与汪文桢、汪森合作)、《百城烟水》(与张大纯合作)等,今有刻本传世,后者收有金圣叹佚诗多首。魏宪《诗持三集》卷三、《华及堂视昔编》、《吴江诗粹》卷十七等诗歌总集有其小传,《百城烟水》卷四《吴江县》“徐贞惠先生墓”条,自述其父事迹和家境颇详。
其生卒,今人据民国杨钟羲《雪桥诗话馀集》卷一“同邑徐臞庵辑有《百城烟水》、《云山酬倡》,顾与茂伦互相诋訾。以庚午卒,年七十四”,著录为万历四十五年至康熙二十九年[112]。其原始出处,应为叶舒颖庚午年撰《哭徐臞庵二首即和八月初十病中口述韵》五律首联注释“殁年七十四”[113]。关于其生卒,还各有旁证:其父《助葬公启》“松之少而失怙”之句,他的自注是“华国先生崇祯壬申殁,时松之年甫十六”,崇祯五年(1632)十六岁,恰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生;嘉善友人沈进(1628—1691)有《庚午十月过桐溪草堂闻徐松之殁诗以悼之》[114],张大纯庚午冬至撰《百城烟水序》,凡例云“今秋臞庵病亟……联缀成编,用以慰良友于地下”[115],可见徐崧死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庚午,时间为秋末的九月间。
徐崧一生以编书为业,邓晓东博士《徐崧所编清诗选本及其他著述考》考之甚详[116]。据其统计,除了上述存世的四种外,徐崧编选的“清诗选本”有九种:《怀音集》、《缟纻集》、《南字倡和集》、《九日倡和集》、《江山留胜集》、《岁寒诗纪》、《鸥前集》、《善怀集》、《名家诗评》,“其他著述十种”:《岁寒堂诗话》、《实积录》、《镜人录》、《续灯录》、《诗馀谱》、《大雅集》、《应试论铨》、《香奁名咏》、《草堂诗馀近集》、《起信录》。此十种中,《起信录》当刻于康熙二十年(1681)间,其馀九种多未成书或未能刊行。
邓文收罗详细,可补者仅《秋吟》一种,见孔尚任康熙二十七年撰《徐松之秋吟跋》:“秋之气,高洁爽朗,多合于诗人之致。……松之居士,诗名噪江南而意味萧疏,特具秋气。偶于早秋出游北郭,与诸子分韵赋诗,景与人合,诗与境会,盖为广陵吟眺之倡矣。”[117]张慧剑先生已著录[118],属于时人诗选无疑。然张慧剑云顺治八年(1651)“王弘撰序徐崧《起信录》(《山志》四)”(第641页),缺乏证据。王弘撰(1622—1702)《山志》云:
徐臞庵名崧,诗人也。家极贫,寄迹吴门法华寺,萧然自适,有野鹤孤云之致。著《起信录》,属予作序。予谓其有关风教,劝同志者助之梓行。然老迂之言,未必人听。臞庵又好佛法,至自称为彼教中法嗣,则予之所不敢许也。[119]
顺治八年,王氏仅为而立之年,何可自称“老迂”?此外,乾隆《吴江县志》卷四十六、同治《苏州府志》卷一三八皆著录其有《东南舆地记》,必是据周廷谔“《百城烟水》者,山人所撰东南方舆纪也”[120]而来,只是以“方舆纪”来概括其书以江南名胜遗迹来汇辑古今诗文的编纂特点,与宗元鼎咏《百城烟水》诗云“舆考嘉隆后缺遗,百城书就最新奇”[121]之“舆地考”的用法,意思是相同的,并不是说曾撰《东南方舆纪》或《东南舆地记》。
其事迹最值得一说的,就是顺治中期编选《岁寒诗纪》。张慧剑云其顺治十年“此际辑抗清志士隐逸诸人遗事为《岁寒诗纪》(《诗南》八)”(第652页),所据当为嘉善
钱继章(1603—?)《梥之别号岁寒居士,时集殉难及隐逸遗事为<岁寒诗纪>,赋赠二律》:
相看发老齿又新,落日紫扉倚钓纶。湖海飘零一樽酒,渔樵珍重五朝身。吟情历历恣游屐,党论悠悠废角巾。握手不禁惆怅甚,郑虔眉眼向时人。
十年师友痛离群,芝叹无由救蕙焚。蠹简已拚同永锢,虎贲犹复想遗文。高怀枫叶山边路,细语松涛定后闻。却恐中年损欢趣,共君陶写一溪云。
同卷还有武进薛寀(1598—1663)《梥之别号岁寒居士,时集殉难及隐逸遗事为<岁寒诗纪>,和钱尔斐韵赋赠》[122]。据此可知《岁寒诗纪》乃搜集歌咏抗清战死、殉难身亡及遗民事迹之诗歌作品而成的总集,在编选的当时就明白很难摆脱永被禁锢的厄运。钱与薛,分别是崇祯九年举人和崇祯三年(1630)进士,入清后都是铁杆遗民。钱诗“五朝身”或指南明弘光、隆武、鲁王监国、邵武、永历,“虎贲”指护卫君王的勇士,足见徐崧参与抗清的时间之久和政治身份的坚定,可与金圣叹“副车皆不中”对读。然“十年师友痛离群”,应该是从弘光元年(顺治二年,1645)五月南京城陷、福王朱由崧被获算起,即写诗时间约在永历九年(顺治十二年,1655)。后来,平湖沈季友(1654—1659)编《槜李诗系》,收入钱诗第二首,改题为《赠徐松之》[123]。在《四库全书》中能够保存“十年师友痛离群,芝叹无由救蕙焚。蠹简已拚同永锢,虎贲犹复想遗文”这样沉痛而不屈的叛逆文字,不知是显示出馆臣的宽容、昏庸还是玩忽职守[124]。
在汪森撰写的徐崧小传中,特地提及与“昆山果亭先生……甚相得也”,言果亭“家居时,每悬榻待君,风雨流连,不少辍”[125]。徐秉义(1633—1711),初名与仪,字彦和,号果亭,苏州府昆山人,康熙十二年(1673)癸丑科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徐乾学(康熙九年探花)之弟,徐元文(顺治十六年状元)之兄。康熙十四年,徐秉义典试浙江,秋以史馆纂修被征召入京,授左中允。次年冬因母丧,三兄弟同时丁忧回籍。康熙十七年至十八年,徐崧行迹多在昆山(见《百城烟水》卷六),当是在徐秉义家坐馆。同邑后辈叶舒胤(1631—?)时在武塘入馆为塾师,康熙十八年春曾撰诗赞颂徐崧“时命安摩羯,年华老蠹鱼。寄声金马客,不是少吹嘘”[126],注云“臞庵馆徐果亭太史家,时方有荐辟之事”,说的是自康熙十七年开始的诏荐天下贤人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金马客,当是指那些已经由宏博而官翰林者。可见徐崧是拒绝了徐氏兄弟的荐举的。
徐崧与金圣叹的多位友人关系密切。如长洲陈仁锡故宅远耀堂,“顺治初,其长公太仆皇士讳济生助刻《诗南初集》,余尝寓焉”[127];再如,在顺治乙亥春之前,“武塘李子赤茂约余同选《大雅集》”[128]。嘉善李炜(1621—1679)亦为圣叹好友,在顺治十六年前曾来苏州约徐崧共同选诗,可见亦为选家。
作为一位“掉鞅文场,名满吴越”[129]的当代诗歌选家,徐崧交游者甚多。在现存的诸多友朋唱和诗中,多数均是赞扬歌颂其遗民气节和诗选事业,如同乡著名遗民朱鹤龄(1606—1683)诗作“高士推徐孺,菰芦隐角巾。窗招云树霁,日展画图新。选胜游常卧(崧芝时选《揽胜集》),安禅道与邻。清名应尔占,莫怪甑生尘”[130],便是代表。像金圣叹《题徐松之诗二首》这样直白地肯定其武装抗清行为,并以苏武赞美其尽忠守节之人格的篇什,极其稀见。或许只有吴骐《酬徐松之》意境相似而稍显委婉含蓄:“伤怀非一绪,触目更危疑。风雨垂天怒,蛟龙绝地维。三吴同大壑,兆姓恐靡遗。遥忆祗园客,乡心在水湄。”[131]吴骐(1620—1695)字日千,松江华亭人。崇祯诸生,明亡绝意仕进,自号“九峰遗黎”,以遗民终老。
靠着编书和坐馆,徐崧并不能摆脱贫困,“穷愁”可谓是其一生的关键词。其死后,乡人周廷谔作《伤逝诗》云:“怜君岁岁忍寒饥,彳亍孤吟道上时。究竟一生无个事,百城烟水一编诗。”[132]叶舒颖亦有悼诗:“南北饥驱日,长歌行路难。友无胶漆固,鬓有雪霜残。烟水抛幽计,云山隔旧欢。故应赍志殁,翻羡老渔竿。”[133]看来,在清初以文学编选为谋生方式,并不能给自己的生计带来多大改观。金圣叹即便不死于哭庙案,其晚景当亦与徐崧差别不大,虽然按照今天的现象看,一位是畅销书选评家,一位是自费发表出版家[134]。只是不知,假若受到时任部院大臣的宋德宜[135]之类友人的举荐,面对着朝廷“博学鸿儒”科的诱惑,金圣叹会像徐崧一样拒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