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奕荃
陈寅恪先生曾经说过:“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48]其研究钱谦益、柳如是之诗,便对属于“今典”的“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并指出今人根据当时诗歌研究明末清初文人史实,由于上距“作诗时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毁亡佚”[49],因而难度甚大。在金圣叹《沉吟楼诗选》现存为数不多的诗作中,有两首与友人“元晖”有关的五律,诗曰:
关河将雨雪,君子复何之?讵惜衣裳薄,诚忧盗贼时。渡江如绝域,分手更何期。敢道三春节,□□□□□。——《元晖渡江一首》
亡命真不易,受恩殊复难。纵然无戮辱,何以免饥寒。豺狗方骄横,鸾龙总破残。亲朋连月泪,谁望尔生还?——《元晖来述得生事一首》
这两首诗歌所咏对象和所涉史实,向来未见学者论及。笔者在陈寅恪先生重视研究“今典”的思路启迪之下,就初步掌握的些许史料,试考金圣叹《元晖渡江》、《元晖来述得生事》所咏之事和元晖其人。
(一)“元晖”诗本事
首先,从探索“元晖”所指为何人入手。
经查相关工具书,明末清初名号与之相关的仅有叶奕荃一人[50]。此人的常见传记见清咸丰间徐鼒(1810—1862)撰《小腆纪传》:
叶奕荃,字元晖,昆山人。由诸生入太学,刚直好义,工诗古文词。师事刘宗周、徐石麒、陈龙正,讲求性命之学。乙酉夏,以父榷杭州关,遇国变,往省。还至嘉善,为乱民所戕。[51]
此段文字与道光六年修《昆新两县志》略同。仅从这些简单介绍中,尚难以将叶元晖与金圣叹诗歌所咏之人事对应起来,还需要再找线索。
据《吴中叶氏族谱》世系表,叶梦得三子模生筥,其子愈之后为“昆山派”,二十四世叶国华有四子,分别为“奕荃、奕萃(不续)、奕苞、豹文”[52]。奕荃一字水修,别号格斋、南阳伯子。其父国华(1586—1671)字德荣,号白泉,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人,明末官刑部主事,因事免官,南明弘光元年(1645)起为工部都水司主事,不久“差榷杭州南关”,即为钞关榷税使,随即清军“破南京、下杭州,公与钱塘令顾公咸建渡江南奔,并为追者所及。顾公死之,而送公于督府”。后得“旧识”故明总兵、降清将领陈洪范相救而“放归”[53]。根据历史记载,清军破南京在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五月十五日,下杭州在六月十三日[54],故所谓“渡江南奔”,必指在明潞王朱常淓为清朝巡抚张秉贞及陈洪范劝降,开杭州城门迎接清军之后,叶国华与时任钱塘知县的同乡顾咸建(1594—1645)渡钱塘江而欲向南追寻当时在台州的明鲁王朱以海,时间在六月十三日之后。
关于叶奕荃此际赴浙寻父之事,同时友人多有记载。其“同学姻友”葛云芝(1618—?,后名芝)曰:
乙酉之夏,君之尊人水部公绾榷务于武林。改革之际,流言一日数惊。君以亲在危疆,戒徒众,具舟楫,戴星蹈险,一月之中,往返数四。是时揭竿遍起,十步之内,画地自守。而君以孤舟仓猝行其间,为畴人所疑。至秀州,戎起莽中,而君不幸死矣。[55]
“同学弟”叶弘儒(1619—1675)[56]曰:
乙酉之变,国破君亡,余与水修同避难水乡,握余手流涕言曰:“身曰儒生而世受国恩,义不失身他姓。脱此地化为异域,我当披发入山矣!”寻作方袍、杖履诸道服甚具。然念严亲宦于杭,陷兵间,必欲出之而后往。于是,冒险阻,入戎旃,与水部公图归计。水部公未决,遣水修先归。行至嘉禾道中,为乱民所杀,与仆及操舟者共六人俱不反。[57]
云芝和弘儒均为昆山同邑人,前者与奕荃为儿女亲家(奕荃次子天机娶葛芝女[58]),后者与奕荃为同学友人,所云皆应重视。将两人所撰传记与金诗对读,不难看出有关诗句的本事出处:“是时揭竿遍起,十步之内,画地自守”即金诗所谓“诚忧盗贼时”,“国破君亡”即金诗所谓“鸾龙总破残”[59],“戴星蹈险”“冒险阻入戎旃”即金诗所谓“亡命真不易”,“世受国恩,义不失身他姓”即金诗所谓“受恩殊复难”;至于与“鸾龙总破残”为对句的“豺狗方骄横”是指清军的铁蹄纵横、不可一世,尽管两篇传记中无直接描述,但是这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因此,就现有史料分析,金圣叹《元晖来述得生事》以及《元晖渡江》诗题中的“元晖”是指邻邑叶奕荃(昆山与苏州毗邻),当无太大疑问。
其次,看“渡江”和“得生”。
渡江之江,当指吴淞江。从上述传记“具舟楫……至秀州”和“行至嘉禾道中”的叙述可知,叶奕荃赴浙是驾船经嘉兴(嘉兴府五代吴越时为秀州,治所嘉兴县,秦名由拳,三国吴曾名禾兴,后更嘉兴,故又以“嘉禾”称之)至杭州的。而由昆山舟行至嘉兴,吴淞江是必经之地。此江乃太湖支流之最大者,水自湖东北流,经吴江、吴县、昆山进入今上海境内,合黄浦江入海,又名松江、吴江,与苏州人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奕荃弟奕苞有《渡江二首》,当亦指吴淞江。其诗序曰:“舟人从黄天荡乱流而北,又乱流而南,扬帆拍浪,与阳侯争一日之命,危矣!”[60]此黄天荡在苏州城东南葑门外,旧为苏州水陆门户,为娄江旁溢之湖,入吴淞江。《渡江》后第五首为《渡澱湖》,澱湖即澱山湖(今作淀山湖)的简称,“北接昆山县界,吴淞江水汇流处也”[61],即前后诸诗皆在苏州境内所撰。
“得生”的具体所指,需从葛芝《南阳伯子传》“君以亲在危疆,戒徒众,具舟楫,戴星蹈险,一月之中,往返数四”中找线索,当是指在奕荃往返于昆山和杭州之间的“数四”次中的靠前一次,由杭返昆之后,“来”至苏州,向友人金圣叹叙述其于兵荒马乱、烽火漫天之际的艰险遭遇。不料“亲朋连月泪,谁望尔生还”之庆幸,最终反成诗谶,当奕荃再次赴杭,从此便一去不返,没有生还了。
其三,两诗写作时间臆测。
根据现有史料分析,如以大的时间段区分,叶奕荃《元晖来述得生事》当写于乙酉(1645)暮春或初夏。此后,奕荃可能尚有多次赴杭。如葛芝所谓“改革之际,流言一日数惊”如非泛指一般性的传闻,很可能便是因为国华与顾咸建两人同为昆山望族子弟(国华为叶盛六世孙,咸建为状元鼎臣曾孙)、同在杭州为官、六月十三日杭城降清、同时被捕而一死一囚,由此而造成的顾冠叶戴、你死我活之讹传。至于苏州一带,自五月南京陷落后,昆山闻讯而谋抗拒,清军以三十万众、数十大炮,载以巨舰,蔽空而下。七月六日城破,清兵屠城三日,“总计城中人(死于)屠戮者十之四,沉河堕井投缳者十之二”,全县共死难二万四千馀口[62]。在此种兵燹惨烈之际,叶奕荃本打算出家隐居,但身为嫡长子自然要再次肩负起赴杭寻亲的重任,此即叶弘儒所谓“乙酉之变,国破君亡,余与水修同避难水乡……寻作方袍、杖履诸道服甚具。然念严亲宦于杭,陷兵间,必欲出之而后往”。谁料到,从此一去而永不回还了。
将《元晖来述得生事》写作时间拟定于1645年春夏之交,是与对另一首《元晖渡江》写作时间的推测联系在一起的。根据“渡江”诗结尾“敢道三春节”(三春指春季的第三月)对“分手更何期”的重逢期盼,以及昆山驾舟赴杭实际所需往返时间,不妨将“关河将雨雪”、“讵惜衣裳薄”诸句视作对仲春天气的乍暖还寒景象的具体描写。此次渡江省亲,颠沛数十日后始返回家乡,故“得生”诗有“亲朋连月泪”之说。扣除诗歌艺术情感上的夸张,从“渡江”辞行到“来述得生”,也就由仲春至初夏了。当然,也可能传记“一月之中,往返数四”的“一月”,是对时间之短或赴险之频的压缩式强调;也可能既有形势紧张后的“一月之中,往返数四”,又有在此之前风声渐紧时的多次探望(并不矛盾),故不必拘执于“一月”与“连月”之小出入,而应试图从奕荃“往返数四”于苏、杭之间,来探考元晖“渡江”和“得生”之事。
此外,在圣叹晚年(顺治十七年)成书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二《鱼庭闻贯》中,收录友人书信甚夥,却不见有字号“元晖”者,似可间接证明此人早逝。
(二)叶奕荃其人
叶奕荃在苏州一带颇有声誉,与同邑归庄、顾炎武齐名。崇祯十三年昆山县文庙明伦堂摧坏,邑人“诸生叶奕荃、顾绛、归庄新两庑木主而正之”[63]。早年入复社,蒋逸雪先生撰《复社姓氏考订》,于“苏州府”昆山县内,即著录有“叶奕佺(元晖)”[64](引者按:佺为荃之误),旋因不满于其中的追逐声势、蝇营私利而退出,此即《南阳伯子传》所云:
弱冠时吴中盛文社,以清流为宗,然倚以起者,游光扬声,时近押阖,君勃然曰:“是何营营扰扰者耶?”亟谢去,识者知其立意高远,非近今所有矣。[65]
关于其生年,家谱、传记均无记载。邓长风先生根据其于崇祯二年(1629)已有《己巳初夏看新绿因赠王荆生五十》诗作,推测“奕荃之生当不迟于1610年”[66]。此诗是现存所作最早的一首,邓先生大概是以其写于二十岁左右,来判断其生年的。虽然根据和逻辑不够充分和严密(十五岁亦不妨其写诗赠人),但结论却颇有参考价值。葛芝为其弟奕苞《经锄堂诗集》撰序,曾具体指出:
吾子之辱交于余也,子之兄水修实先之。时余之年,二十有五六矣。子之兄视余十年以长,吾子则少余十馀年也。[67]
葛芝一六一八年生(《五十初度自题小像》“丁未冬,余五十初度”[68]),奕荃长其十岁,则当生于一六○八年,与友人金圣叹同岁,三十八岁即死于非命。
金圣叹鼎革之际与昆山叶奕荃的交情,或与其早年和吴江叶氏的来往不无关系。圣叹崇祯八年多次于吴江叶绍袁家扶乩降神,声震苏州郡邑,人称“倾动通国者年馀”[69]。而吴江叶绍袁早在其二十四岁时,便和昆山的叶国华、重华兄弟一同参加过万历四十年(1612)壬子科乡试,试后候榜,“重阳之又二日,闱锁启焉,夜与陈发交、德荣(名国华,乙卯举人)、德玄(名重华,崇祯戊辰进士)相伫俟之”,不料皆名落孙山,诸人“相对唏嘘,泣别而已”[70]。此后,于崇祯二年(1629)赴京途中,因清兵入塞,“皇华梗绝”,听说叶重华在济宁州,“遂往就之”;三年(1630)又与“家仲昆香城名重华”共同任职于京师[71]。绍袁堂弟绍颙(1594—1670)曾举荐奕荃之师陈龙正(即陈发交)为官[72]。叶绍袁、绍颙与叶国华、重华,均是宋代吴县叶梦得次子叶桯之后,虽然分属汾湖、昆山两派,但辈分相同(皆为二十四世)、身份相近(皆为宦族),加之所居两县毗邻,来往便利,两叶家为挚友是顺理成章的;而奕荃“性俭素,自奉淡泊;而友朋或以急难告者,一无所拒”[73];“喜援单门下士,因之有声者甚众”[74],与叶绍袁关系密切的金圣叹结识国华之子奕荃,亦十分自然。
作为贵族子弟,叶奕荃颇有侠义风。友人呼谷《归元祉游乡校诗》小序记其崇祯十四年(1641)一事:“予总角时与同里归元祉等七人为兄弟交,元祉最长称兄,笃行能文,而久不得为诸生。岁辛巳,乡贵有利其妇翁多资者,嫉元祉,系之暗室中,予与朱子与升求之不能得。值侠士叶水修、眉初手断其锁出之。”[75]眉初即叶方恒,字嵋初,叶重华次子,为奕荃堂弟。这种急人之难的行侠仗义,在叶奕荃的身上,并未流于纨绔少年、以武乱法之路,相反,他有着严谨的自身修为。叶弘儒《水修府君传略》指出“时方尚词章声名之学,水修独鄙而不屑为”。叶奕荃退出追逐声利、崇尚诗文的文社之聚后,转而研习理学。葛芝《南阳伯子传》云其“长好性命之学,咨扣参请,不名一家。其师事,则刘先生念台、徐先生虞求、陈先生几亭数公也”。刘念台名宗周(1578—1645),山阴人,万历进士,崇祯年间于里讲学,清兵南下绝食死;徐虞求名石麒(1578—1645),嘉兴人,天启进士,清兵陷嘉兴,自缢死;陈几亭名龙正(约1605—约1645),嘉善人,崇祯进士,明亡病卒。此三位浙人都是当时著名的倡诚敬、慎独之说的理学名家,《水修府君传略》说奕荃“喜究心理学,好论古人大节”,当与这种师承不无关系。据传记记载,叶奕荃亦是一位立意高远、慷慨至性之人:“少而颖异,举止不凡;长乃任情倜傥,不事家人生产……自所期待,断欲为千古自命之人。”[76]曾游南海,登普陀山,“归而向人言:‘往者以扁舟泛大海,遥望水天一色,大风忽至,浪汹汹若崩山,孤舟飘荡其中,不足以当危叶。回视此身,未若醯鸡之在天地间也。’盖其一往不屑之气,犹可想见云”[77]。其治学,除了理学外,“若名僧高衲,亦多参承印证,故学问大旨,了了能言之,自所期待,断欲为千古自命之人”(《水修府君传略》)。明遗民陈瑚(1613—1675)曾目睹其弟奕苞“所藏格斋手迹,书法遒劲,原本家学,而其一歌一咏之间,皆具有忧时愤俗、忠君爱国之思,庶乎水修之为人,犹可概见!”赞叹其为“端人谊士、学修兼励”,将之与抗清死难的同邑著名文人陶琰、朱集璜并称为“三君子”,乃“一邑之中多不数人,得数人焉足以正人心、善风俗而有馀”,认为此三人在世风日下的晚明,有着昆山士人精神领袖的政治地位:“当烈皇帝之末年,风俗陵夷,教化衰息,朝廷急门户而不急人才,郡县修苞葺而不修政事,学校治声华而不治文行,盖天下之无人久矣。三君子者独能以布衣儒生侧身自好,砥砺廉隅,扶持名教于波回澜倒之中,斯真介然有守、独立不惧之士也!”[78]可谓是波流风靡之际的中流砥柱。
叶奕荃英年早逝,友人不胜哀伤,纷纷赋诗挽吊。呼谷《不归》诗曰:
西浙趋庭乱已成,扁舟杳杳霅中行。道逢狼虎归何晚,服混鱼龙竟不明。建鼓莫伤慈父意,忘机应识众雏情。暗垂宿草三年涕,独欠家人问死生。
诗前小序曰:“叶文学奕荃,字水修,有气义,能文章。省亲之杭钞关,中道遇害。人舟并焚,而从者独脱,至今未敢颂言于家。”[79]葛芝不仅撰《祭叶水修文》,追忆其为人之豪爽侠义风范:“兄为人直心而义形,直心则中无隐曲,洞然为人所谅;义形则缓急人无倦,当其慷慨赴义,不啻忘耳目手足以捍之也。故兄死,知与不知皆失声哭之者,不止吾党数人也。”[80]并有《赠别叶岳心有怀诸子兼悲往事》悲叹“叶子奕荃”的一去不还:
南阳皎皎凌霄姿,白云缭绕寄所思。杜鹃声中唤归去,公无渡河今何之。[81]
在感叹哀婉与追忆赞许的交织中,突出了其临危赴难、舍身寻亲的孝子形象。只可惜现存《沉吟楼诗选》乃后人所辑,仅三百馀首,并非金圣叹平生诗作的全部,已看不到圣叹对友人的悼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