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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史实研究
1.23.4 朱茂暻
朱茂暻

崇祯十一年(1638)戊寅,晚明吴江名妓柳如是(1618—1664)曾写过《朱子庄雨中相过》:

朱郎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叹吾出处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气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即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时高眺难为雄,水云寥落愁空濛。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苍幽梦坠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钩。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郎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40]

当年陈寅恪先生在撰写《柳如是别传》时,认为“其诗颇佳”,全文抄录,并撰考证云:

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时早致身。”同书叁《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贰首略云:“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貎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宫”门明知县栏载:“朱茂暻。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吴首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同书贰贰“名宦”门明朱茂暻传略云:“朱茂暻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莅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暻”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貌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胄。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41]

陈寅恪先生在晚年极其困难的著述条件下,查阅多种古籍,对朱子庄名茂暻、乃秀水朱国祚孙的考证,功力不凡。与秀水曹溶(1613—1685)一样,金圣叹也曾写诗《送朱子庄赴任宜春》:

定拟凌云备上方,却教列宿试为郎。晨朝着舄因辞帝,秋日鸣琴不下堂。从此果能为父母,彼中先已诵文章。自惭无楫犹桃叶,不及清樽渡淅江。

可以说,陈先生的考证事先已经解决了金诗“朱子庄”的基本问题。在当时的文献条件下,或者还可以指出柳如是此时二十一岁,表达了对刚刚考中举人(这在清代浙江通志、嘉兴府志和秀水县志的选举门中都会有记载)的朱茂暻在才华、气度、容貌等方面的爱慕(曹溶亦以“丰姿江左璧为人”[42]形容其相貌),尽管感伤于自己的出身微贱,还是难以控制地流露出欲以身相许、同游江湖的愿望,就像西施陪范蠡那样。全诗结句“与尔笑傲观五湖”,大约是化用西施伴随功成身退的范蠡乘轻舟入五湖的民间传说。

对于研究朱茂暻至关重要的,是考证其中进士后的履历和生卒年。现据《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履历便览》和《秀水朱氏家谱》,列表比较如下:

②家谱记载与进士题名碑相同。

据家谱记载,朱茂暻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清顺治四年(1647),仅得年三十。进士履历云其为“丙寅年八月十二日生”,可正笔者多次指出的履历生年之月日记载的可供参考性,又再次证明了生年之不可信。作为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生人,茂暻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加之其样貌秀美,无论其实际年龄还是外在容貌,都是非常年轻的,哪里需要瞒报生年为天启六年(1626)丙寅出生呢?而且,减少年龄八岁之多,岂不是十一岁就中举人、十五岁中进士了?如此荒唐的履历,竟然无人过问,可见晚明科举之风。朱茂暻各级科考之顺利,固然与其聪明才智的超群不无关系,同时也要看到其祖父朱国祚人脉背景的深远影响。崇祯前期任南京吏部郎中的徐石麒(1577—1645),曾给进士同年李宗著写过一封信,托他向当时的浙江学政说情,将年少的茂暻拔为诸生:

兹启先老师朱文恪公,位至宰辅,家业萧然,殆国朝之所仅见。诸孙如某等皆名流,黉中称为渠帅,旦夕脱颖去,盖天所以报之也。弟辈师恩未酬,窃念惟有汲引一节,可效涓涘。……老年台持斧一方,笃谊不让古人,定能鼎致督学使者,悉置前茅,当合词以恳。至其幼孙茂暻,应童子试,翩翩能文,统望留神超拔。[43]

信中“先老师朱文恪公”,指谥号文恪的已故宰相朱国祚。天启二年壬戌,朱国祚(1559—1624)以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充会试主考,廷试读卷官”[44],嘉善徐石麒和莆田李宗著都是此年进士。李宗著崇祯四年至七年任两浙巡盐御史(盐院)[45],茂暻在崇祯九年前以“府庠生”的优秀身份补诸生,应该这封信也是发挥了作用的。

进士履历与家谱既可互为补充,又均有语焉不详之处。进士及第当年在兵部衙门实习政事(“兵部观政”),就回答了为何金圣叹七律首联云“定拟凌云备上方,却教列宿试为郎”,是惋惜以友人朱茂暻的才华未能直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同时解决了其实授知县为何会在次年的疑问。看来道光《宜春县志》时间的出入,应该以传为是,即曹溶《送朱子庄令宜春》和金圣叹《送朱子庄赴任宜春》的写作时间应该置于崇祯十四年。履历云“癸未调赣县,甲申革职”,在康熙《赣县志》卷八《秩官》中,是金廷韶自崇祯十五年任,后无著录;而家谱云“癸未罢官归,寻报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未赴任”,一个“寻”字,在时间上含糊其词。据同邑盛枫(1661—1707)的记载:

(茂暻)年十九中崇祯丙子举人,庚辰进士。知宜春县,壬午充本省同考。甫出棘,献贼陷长沙。驰归防守,逻得奸细宋子凤斩之,又诛大盗蔡全六等。贼渐逼,乞师巡抚郭都贤。会都贤去位,师未及至,城破被论。总督袁继咸疏论杀贼功,乞弃瑕录用,不许。南台建,召为职方主事,不赴。卒年二十九。[46]

益阳郭都贤(1599—1672)崇祯十六年官江西巡抚,当年十月袁州被张献忠攻陷,被议去官,朱茂暻罢官当在同时。所谓的“职方主事”,即兵部职方司主事,是南明弘光朝所任命,家谱不仅以“寻”含糊了时间,而且用“南京”与明朝的陪都官制相混,其实,他被任命的不是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而是自崇祯十七年三月皇帝自尽后,福王朱由崧五月十五日于南京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弘光的南明朝兵部职方司主事。南台,本指御史台,但在《嘉禾征献录》中都是代指南明的。如吴铸“壬午复充应天同考,癸未以卓异行取,未至而京师陷。南台建,补仪制主事”(卷四)。

作为名门显姓之子弟,茂暻在明末堪称风流倜傥的少年才俊,江南名妓柳如是赞其“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赴任宜春“时携广陵妓同行”,真是潇洒倜傥!可是入清后见大势已去,居乡隐居,卒于顺治四年(1647),仅得年三十。其死因据陈著所引曹溶《挽朱子庄》所云,乃是“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像这样的暴死,家谱中当然是讳莫如深的。只是无论是他于晚明携妓赴任,还是在清初服药纵欢,均被文人雅士视为风流韵事而津津乐道或满怀同情。如此世风包容和如此官吏构成的末世王朝,怎能敌得过那来自北方的蓬勃向上、豪气逼人的铁马金戈之旅;更别指望在清人定鼎之后,偷安苟且的南明小朝廷能够翻盘了。曹溶《挽朱子庄》之一云:

长夜惨不舒,恸我同乡人。灵帐辟中堂,玉颜难再晨。昔为簪缨胄,今为一丘尘。贤圣有尽期,少壮多悲辛。筮仕出岩邑,抱愤郁未申。戢身槁壤内,万事勿复陈。有子仅垂髫,世业行复振。醴酒泛元席,哀挽盈四邻。大运讵终否,丧此经国宾。

曹溶以晚明进士和御史,顺治元年(1644)即在京仕清,三年迁太仆寺少卿。之所以在诗中直接悲叹友人“筮仕出岩邑,抱愤郁未申”,是指明朝对朱茂暻的不予重视。在有关诗文中,清初不少贰臣或新贵能够直接同情那些在晚明为官而又入清隐居者,多数是因为被同情者没有明显的抗清行为;即便有,贰臣或新贵们强调的也是他们与李自成、张献忠的斗争,韩菼为吴晋锡撰墓志铭便是这一基调。

朱国祚长子名大竞,三子名大治。大竞长子茂晖,次子茂曙,康熙宏博、著名学者、诗人朱彝尊(1629—1709)为茂晖长子、茂曙嗣子;茂暻为大治长子。值得一提的是,彝尊长子昆田(1652—1699)有《题金圣叹诗笺》:“锻冷嵇中散,须亡谢客儿。一笺遗墨在,肠断是朱丝。”[47]此诗一方面是以嵇康的桀骜孤高和谢灵运的文学才华,赞美金圣叹的性格和评点;另一方面,是以嵇康被司马昭处死和谢灵运被宋文帝杀害,表达了对金圣叹死于非命的深刻同情。“锻冷”、“须亡”分别指涉:嵇康(官中散大夫)惨死,其打铁之炉灶早已冷却(相传其锻灶处在今河南修武县天门山);谢灵运(小字客儿)堪称美髯,临刑施为菩萨像须。“朱丝”既可以说诗笺是织有红格的绢帛或画有红格的纸笺,亦可理解为“朱思”,即朱氏之思。茂暻为昆田的堂叔祖,诗笺的内容与情感的渊源,都是颇为令人遐想的,甚至不排除是金圣叹给其父朱彝尊的唱和诗。《题金圣叹诗笺》下第三首《同十八弟登金山》“廿载身为南北客,呼船屡渡杨子江”,如果朱昆田约二十岁外出谋生,此诗约写于康熙三十年(1691)。家谱载其小传为:“昆田,初名掌穀,字文盎,号西畯,太学生,著有《笛渔小稿》、《三体摭韵》,顺治壬辰八月二十六日生,康熙己卯十月二十一日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