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和
对金圣叹与李瑞和交游关系较早给予考证的学者是陈洪先生。他根据“《沉吟楼诗选》收有送李宝弓诗六首”,并引《小腆纪传》和《松江府志》“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等史料,指出“李瑞和崇祯七年署官,此诗当作于崇祯十三、四年之间。而诗中称‘牲璧遍山川’,史载崇祯十三年夏秋江浙大旱。诗中又有“秋风忽作美人怀”语,故可定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秋”[18]。徐朔方先生则云崇祯十四年圣叹“作诗送松江推官李瑞和内召。见《沉吟楼诗选》中《送李宝弓司理内召》一诗诗云:‘七年一鹗坐云间。’据《松江府志》卷三十六《职官表》及卷四十二本传,李瑞和字宝弓,漳浦人。崇祯七年进士,八年起任松江推官,今年召为监察御史。”[19]有关李瑞和的考证,有以下几点可以讨论。
(一)关于金诗题目。所谓“送李宝弓诗六首”,在陈洪一九九六年出版的著作中具体为“《送李宝弓司理钦召考选》诗六首”[20]。此六首诗共为两题:一是《送李宝弓司理钦召考选四律》:
丹凤初闻出帝廷,花骢先已辟行人。六年冬日为慈父,两袖清风作客星。天子固应求执法,诸生那可罢谈经?感恩欲向登闻借,多恐时危急大屏。
为政云间成六载,得书天上入三台。神羊不独乘骢马,乌府悬知接凤台。主泽远从漳水合,相材新向朔方开。中原近日闻多事,快看楼船下濑来。
多年屏扆题名姓,此日夔龙入法筵。手结皂囊将有告,自听金钥不能眠。久知北斗天喉舌,真信严霜帝敕宣。但得圣人怜水国,为言牲璧遍山川。
三年师弟龙门合,一旦君王廌府开。流水正弹锺子调,秋风忽作美人怀。江南从此无山斗,渭北何当遇酒杯。密雨疏灯时在梦,鲫鱼那得一双来。
一是《送李宝弓司理内召二章》(逸诗):
七年一鹗坐云间,此日双凫到帝前。本是玉堂能赋客,终为金署读书仙。泖湖便借风云势,漳水新看日月悬。刘葛君臣真庆快,叔孙弟子望传宣。
姑苏城上有高楼,楼下胥江水漫流。公代豸冠来按事,我从鹢首得陪游。心于夫子初诚服,名动君王已诏求。沥酒赠行兼作券,定书师傅贮金瓯。
以上两题,很可能是一组诗歌的不同写法。徐朔方及笔者将后题理解为应召赴任监察御史,笔者并将下题系于崇祯十五年,恐误[21]。因为,从诗歌内容看,“终为金署读书仙”、“名动君王已诏求”,均非确知官封御史之言,徐先生注前句为“时或误传升转翰林院也”,其实是表示了圣叹希望友人官拜翰林的愿景,并非实有误传,也恰恰说明不是新职调令已下时的作品。当时陈子龙撰文为李送行,亦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自漳州李公宝弓以经术才行为我郡理也,本之以清静,行之以简易,绥之以慈惠,济之以明察,于是乎事省而民用弗扰。……是故公有恺悌之德,平易之治,持大体,解苛细,事不烦而理,刑不威而肃,黎民戴之,有成季冬日之谕焉。而公以暇日延儒生,讲经义,从容文章翰墨之间:登其堂者,忘乎为士师之庭,公真恂恂乎古德言君子矣。今天子嘉公之绩而锡之玺书,旦夕且召入为侍从之臣。夫公之才,岂惟治狱哉?[22]
从金氏诗题看,此时如果是履新上任,就不会说“司理内召”了,既然还是送“司理内召”,就是送其应“钦召考选”,选中何官,尚不得知。所以,还是陈洪理解正确,题目虽异,实为一组。
(二)金诗写作时间。陈洪云李瑞和崇祯七年署官,徐朔方云八年起任松江推官、十四年召为监察御史,都是推论而无实证。在他们所引的嘉庆二十三年(1818)孙星衍修《松江府志》中,对此没有明确记载。如书中《职官表·元明府秩表》“推官”一栏,署李瑞和始任之时为“阙年”,讫止之年为崇祯十四年,下任林慎起于“十五年”,故“在郡七年”当如徐朔方所云从崇祯八年算起,而圣叹送其应召考选之诗,当撰于十四年,季节则如陈洪云在秋天。一路风尘至京后经考试而选官到任,应已在次年了。此年三月“定考选诸臣”,李瑞和为“试监察御史”,七月“都察院考定御史”,才考中一等“准实授”[23]。进士履历载其崇祯十五年“壬午行取考选陕西道御史、两浙巡盐”[24],可证。诗句“三年师弟龙门合”,似乎表明两人已相交三载。至于诗中或云“六年冬日为慈父”、“为政云间成六载”,或云“七年一鹗坐云间”,当如陈洪分析“盖取整数言之则曰六载,约略言之则称七年”,即七个年头、满算六年。
(三)关于卒年。陈洪所引《小腆纪传》作“寻擢御史,视盐两浙。丁艰归,家居十四载,竟不岀……国变后十二年而卒”。对照原文,“家居十四载”应为“家居四十四载”(“盐”为“鹾”)[25]。“国变后十二年”,即顺治十三年(1656);但是所著《
东集》最晚纪事为“丙寅”五月即康熙二十五年(1686)[26],又不应卒于“国变后十二年”。瑞和为“崇祯十五年两浙巡盐御史”(下任李珽为崇祯十六年任[27]),其父亡于三月十日[28],杭州至漳浦约两千里,闻讯至少一月后,故当在崇祯十六年;另其诗有《癸未九月削籍归里,自松江过武林,绍兴推官舟中谒别……》,癸未指崇祯十六年,削籍指革职[29],与康熙漳浦县志[30]和《小腆纪传》所记“丁艰归”不同。如果“家居四十四载”按年头算,则约卒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恰为“国变”后四十二年。陈洪看出《小腆纪传》“家居四十四载……国变后十二年而卒”之间的矛盾,以前“四”为衍文而径删,易造成其卒于顺治十三年(1656)的误解。有关清人诗文集工具书或云其“?—约1656”,或云“生年不详,卒于顺治十二年(1655)”[31],皆与“国变后十二年而卒”之误导有关。
(四)关于生年。李瑞和,字宝弓,号顽庵,福建漳浦人。著有《学夫诗》、《莫犹居集》、《
东集》。后者存康熙刻本,卷首有崇祯十五年黄道周序。全书分体不分卷,共六册。据《癸卯初度》“五十无闻又过之”,似生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康熙县志云“年八十以寿终”而未及家居多少载[32],光绪府志云“(丁外艰)归,家居四十四载”[33]而未及享年几何。如据“年八十”推算其生卒:以万历四十二年(1614)生,则卒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则与国变后四十二年不合,可基本排除;以康熙二十五年(1686)卒,则生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又与自述不符。以下根据其母[34]生其年岁、其天启六年(1626)结婚[35]、崇祯六年(1633)中举(连捷进士)等因素,将其生年的两种记载列表比较如下:
不是说某人不可能生于母亲三十一岁时,或十三岁结婚,或二十岁中举,只是觉得种种并非古人常情之事不该高密度地集于一身,故,笔者倾向于《癸卯初度》“五十无闻又过之”或许不当理解为此年五十,或诗题、诗句文字有误,而认为其生卒约为1607至1686年。可为此说做旁证的是:《丙午老母生朝……》后三是《八月初七夜》,后六是《三山生日》,次首为《丙午放榜日作》(秋闱放榜在八月底、九月初),引这一串诗题,不仅能证明其生日当如履历为“八月二十一日”,且《三山生日》首联为“六十年来花甲周,那堪多辱复多忧”,康熙五年(1666)丙午为六十岁,其生恰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履历”记瑞和为万历四十四年(1616)丙辰八月二十一日生[36],瞒九岁,此为晚明常态。朱茂暻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二十三岁中进士,已经是非常优秀了,榜龄却署为天启六年(1626)“丙寅年八月十二日生”,结果在履历上就显示为十一岁中举。仅此一点,可见当时科举和吏治的无序。
从金诗用典来看,他们最初的相识,大约是“公代豸冠来按事”,即李瑞和曾以代理推官的身份,兼理苏州府刑狱之事。豸冠即獬豸冠,古代御史等执法官吏戴的帽子,一般代指御史,此处借指司法官员;“叔孙弟子望传宣”,典出《史记·叔孙通列传》“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说明后来李与金有师生之谊。“进士履历”载瑞和“丙子应天同考”即崇祯九年(1636)应天乡试同考官,时人太仓陆世仪记其事:“初丙子南场,《礼记》分房,松郡节推李瑞和才而佻,与华亭诸生潘扆通关节,有定约矣。编号者失检,初场卷号误编太仓增广生孙以敬,二三场则无讹。榜发,以敬魁选,扆落孙山。”[37]无论此事之真伪,“才而佻”的恶谥,代表着理学大儒对李瑞和、金圣叹之类人的评价。金诗云“三年师弟”,或许说明他自己亦曾参加过崇祯九年(1636)丙子应天乡试。果真如此,李瑞和真的就可以算是他的老师了。
在《
东集》中,有与周亮工唱和诗多首,如《为陈叔举书卷次周元亮》、《为周元亮尊人偕寿》。约顺治九年撰《和周元亮城上感怀四首》和《赠周元亮》,时周亮工任代理漳巡道。后诗云:“跃马赢粮日,惟公救以文。正容能悟物,应变在多闻。千岁庐峰雪,四垂漳水云。乳余斥鬼啸,返我尚惊魂。”可见郑成功围攻漳州时城内绝粮的险境。康熙六年撰《书扇与小优》“装孤随处满,色艺肯谁同”、《小优一部,经年入侍,自服事他家,蓦然一见,几不能识》,可见其是有过家庭戏班的,可补当代研究所未及。同年《阅列朝诗》二首云:“论次能如是,博闻乃至斯。颇嫌是所善,不复阙其疑。峻气侵枯骨,平心代涕洟。竟陵尚可作,恐亦有微辞”;“当日论王李,亦难为苟容。治兵牙齿后,复雠枣梨中。诅楚今重见,惩荆此未通。春秋虽责备,褒贬孰云公”,对研究钱谦益《列朝诗集》不无参考价值。
康熙十三年,耿精忠反叛清朝,台湾郑经响应,攻下厦门、漳浦、海澄等地[38]。在此过程中,李瑞和可能因家境富饶而被郑经部将征缴,受尽酷刑,九死一生,晚年多次写诗纪事。如《甲寅五月,受海上炮烙吊夹异刑,儿死非命,妻拶断指,等呼三先生冥中救护,幸获馀生,追感神佑,再用前韵》、《客腊缘讼牒来会城,道出同安三忠宫……因感甲寅变乱,为海上酷饷,备受炮烙吊栲异刑,长儿八夹殒命,老妻拶至断指。每瞑眩中呼三先生冥冥保护,今获残喘,追荷神佑,再依前韵,以当顶礼……》。同安三忠宫,位于福建省泉州府同安县洪塘镇,今名三忠庙,始建于明代,是纪念护主抗元的南宋忠臣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的庙宇。令人不解的是,李瑞和身为遗民,为何会“受海上炮烙吊夹异刑”,他在受难时默诵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的英名,这些抗元而死的烈士仙灵,何以会又如何能保佑他呢?或许他就是通过强调“三先生”的神迹,来暗示自己身受家难的真正原因。其卒后,外孙蔡衍
(1661—?)有《哭外祖李顽庵先生》诗:“山阳一曲泪重重,独向斜晖哭太公。白简驱邪何慷壮,黄冠归路亦从容。碑踣元佑伤司马,星殒将营哭卧龙。无我文章谁独擅,外孙终愧色丝风。”[39]颈联两句用典,似乎暗示着逝者在弘光朝的被排挤和入清后的不甘隐居。